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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桥梅花香彻骨——略说《红楼梦》中的红梅意象

文/水如空；欢迎关注中财论坛

　　读者们大都知道，《红楼梦》借鉴了《金瓶梅》中“群芳谱”的设定，根据其性格特点和人物命运，给众多女主都安排了对应的花卉。在“群芳谱”中，有一些是可以确定的。因为在63回 “群芳开夜宴”故事中，众人抽签，抽到的自然就是自己所代表的花卉。但却有两个问题：一是没有参加夜宴的究竟是什么花，对于读者来说就很难确定；二是有些花的喻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情况下可能代表着不同的含义。这里且说说梅花。

　　梅花有红梅有白梅，还有腊梅也可以算在其中。《红楼梦》里特指的都是红梅。前文中曾说到，书中的红花有着特殊的含义，黛玉葬的就是红花。49回李纹《红梅花》诗中有“白梅懒赋赋红梅”句，更是明确此意。所以所以这里也只论红梅。

　　第49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节，是《红楼梦》写梅花故事的经典片段，其中就宝玉和薛宝琴向妙玉“乞梅”，以及众人做梅花诗的情节。所以人们普遍认为，妙玉就是红梅。在大观园里，似乎也只有她配得上红梅的冰清玉洁和骄人傲骨。至于李纨，她的判词上画着一株“老梅”，纵是梅花，也是缺少精神的梅花，是已经再没有傲雪风姿垂垂老矣的梅花。所以，本文所论也只是有着典型梅花精神的红梅花。

　　然只是《红楼梦》中的红梅精神，却远远不是什么“经霜傲雪、不畏严寒”之类的这么简单。

　　第40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故事中，写的是以贾母为首的众人玩牙牌的场景。其中牙牌上的五点便恰似梅花形状。牙牌具体的玩法暂且不论，这里只说其中提到与梅花有关的几句诗：“六桥梅花香彻骨”“梅花朵朵风前舞”“十月梅花岭上香”。

　　“六桥梅花香彻骨”是贾母说的。她的前一句是“头上有青天”，后一句是“一轮红日出云霄”，句句都有所指。首先，一看到“青天”，马上就会想到“日月”，无论是“青天昭日月”还是“青天鉴日月”或是“青天行日月”及至“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总之是离不开“日月”二字，“日月”合“明”，代表大明王朝，前文中已经讨论过。而“一轮红日出云霄”直接提到“红日”则更加明显。有研究者认为“红日出云霄”，上为日下为云，正对应《周易》中的“晋”卦卦象，晋卦的《彖词》有：“晋，进也，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是直接把“大明”点了出来。虽略嫌牵强，但不无道理。史湘云的《西江月·柳絮词》中有“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则是直接将“明月”与“梅花”联系起来，更是证明了梅花就是代表在严酷环境中坚持斗争的力量。

　　关键在于贾母的第二句诗“六桥梅花香彻骨”。六桥是什么地方？就是杭州西湖苏堤上的六座桥。就在六桥附近，有著名的西湖“三杰”——岳飞、于谦、张煌言的墓地。岳飞抗金，于谦抗击瓦剌，张煌言抗清，无一不是抵御外敌的英雄。后面轮到湘云解牌时，她用的就是张煌言的一句诗“双悬日月照乾坤”。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是南明著名抗清英雄，坚持抗清斗争近二十年，后兵败被俘遭杀害，谥号忠烈，埋在西湖边上。湘云所引诗句出自他的《八月辞故里》：“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如此，“六桥梅花香彻骨”的喻意就很清楚了：“香彻骨”的不仅仅是梅花，更是民族英雄岳飞、于谦、张煌言所代表的那种誓死不屈的抗争精神。

　　而薛姨妈的两句诗“梅花朵朵风前舞”和 “十月梅花岭上香”，则有些特殊。因为薛姨妈姓“薛”（雪），代表着满清势力。对于梅花而言，代表了以严寒摧毁花朵的力量。所以前一句诗“梅花朵朵风前舞”中的梅花不是长在树上的，而是被吹落后飘在寒风中的。这样的梅花，可以想见，最后只能落得个“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结果。

　　第二句“十月梅花岭上香”中的“梅花岭”指的则是梅岭，也即大庾岭，是南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沟通南北方的重要门户。梅岭原名飞鸿山，在汉朝初年，就辟有驿道。西汉末年，南昌县尉梅福为抵制王莽篡政，退隐西郊飞鸿山。后人为纪念他的高风亮节，在岭上建梅仙坛，岭下建梅仙观，成为著名景点。南宋民族英雄岳飞便曾屯兵梅岭关，凭吊古迹。南宋民族英雄熊飞则曾在此抵御元军，后兵败殉国。而更著名的则是民族英雄文天祥。

　　文天祥率众在梅岭一带活动时，曾作诗《赠南安黄梅峰》：“清浅风流圣得知，黄昏归鹤月来时。岭头更有高寒处，却是江南第一枝。”从此，那里的南安的梅花便被誉为“江南第一枝”。文天祥兵败后，被俘后，经过梅岭，即将进入江西地界，离家乡庐陵日近，便决定绝食殉国。在《南安军》一诗中，文天祥写道：“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按他的计划，从梅岭到庐陵正好七八日的行程，自梅岭绝食，正好可以魂归家乡。结果被押送他的元兵发现，强行为其灌食，他没有死成。后到了元大都后，经过种种威逼利诱，他始终不屈，终被元人杀害。

　　这是与江西梅岭有关的故事。此外，在扬州城外，也有一座梅岭，在梅岭上，有明末著名的抗清英雄史可法的衣冠冢。

　　史可法，字宪之，号道邻，明末抗清名将 、民族英雄 。清军攻破扬州城，史可法大骂而死。生前曾有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明史·史可法传》载：“可法死，觅其遗骸。天暑，众尸蒸变，不可辨识。逾年，家人举袍笏招魂，葬於扬州郭外之梅花岭。”清朝的张尔荩为悼念史可法，撰有一副对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而这幅对联现在正悬在史可法祠墓“飨堂”前。明末清初散文家全祖望有文章《梅花岭记》，详细记录了史可法的英勇抗清壮烈牺牲的英雄事迹。

　　其实在此我们根本就不必计较“十月梅花岭上香”说的究竟是哪一个梅花岭，因为无论是岳飞、熊飞、文天祥还是史可法，以及于谦，张惶言……他们所代表的精神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面对异族入侵时不怕困难不畏牺牲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

　　问题只是，这话贾母说很正常，湘云若说出来也很正常，怎么偏偏就从薛姨妈口中说出来呢？因为江西梅岭有一个特别之处，由于其正处于南北气候的分界线上，所以岭南岭北的梅花开放时间是不同的。古籍载：“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也就是说岭南的梅花落后，岭北的梅花才刚刚开放。而且由于岭南气候温暖，花开得特别早，在入冬十月即已开放，然后随着天气渐寒，岭北梅花才渐次开放。所以整个岭上的赏花周期就特别长，从十月起直到来年三月。

　　那么，结合上一句“梅花朵朵风前舞”，似乎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这句赞扬抗清义士的诗怎么就偏偏从代表满清力量的薛姨妈嘴里说出来了：你“十月梅香”又能怎么样？只要我北风一到，照样将你摧残，叫你只能落得个“梅花朵朵风前舞”的下场。后面49回邢岫烟的《梅花诗》中有“魂飞庾岭春难辨”亦隐此意。

　　最后再说说49回的四首《梅花诗》。这里面有两个问题需要注意：第一个问题是，前面做诗，总少不了黛钗云三人；而这四首《梅花诗》的作者却分别是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和宝玉。这其中，除宝琴是游遍天下才情过人的爱做诗者，其他三位的诗都少之又少，甚至李纹和李绮都只是个名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第二个问题是，诗中大量出现了关于神仙之类的意象，诸如“庾岭、罗浮、缟仙、丹药、瑶台、游仙、河槎、蓬莱、大士、嫦娥、佛院……”结合薛姨妈的牙牌令中的一句“世人不及神仙乐”，再联想到跛足道人《好了歌》中的“世人都晓神仙好”，显然其中另有深义。不过这已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了。

　　要说的只是，在“群芳谱”中，如果妙玉代表红梅，那么邢岫烟作为与她亦师亦友的唯一伙伴，她的诗或多或少总会带有妙玉的精神。其诗云：“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注意：诗中和黛玉的怕“东风”摧残不同，她不但不怕“东风”，更敢于向“东风”“冲寒”，是“浓淡由他冰雪中”（雪：薛）的。且看宝玉和薛宝珍琴“乞”来的红梅：“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弧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这是怎样一种孤标傲世、不屈不挠的气质啊！之所以如此，正是由于她本身就“岂是寻常色”，哪怕“霞隔罗浮”修仙无望，哪怕“魂飞庾岭”尸骨无存，也依然“只有香如故”。不要为妙玉的“天生成孤癖人皆罕”而觉得她有多么不近人情，因为她那“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的气质，就和“六桥梅花香彻骨”一样，连黛玉在她面前都只能算个“俗人”，又岂是我们这些“浊臭逼人”的凡夫俗子能企望的境界？

　　附：陈毅元帅著名的《梅岭三章》正是作于江西梅花岭。红军长征后，陈毅奉命留在当地打游击，结果遭遇敌人围困，在伤病交加的情况下在丛莽中潜伏二十多天，已经报定了“取义成仁”的决心，仍发出了“此去泉台招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的豪言壮语。这正是梅花精神在中华民族血液中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