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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罗兰作文500字优美句子大全(紫罗兰作文500字优美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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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目录一览:

东莞紫罗兰 馨香到荷兰

包装好待售的紫罗兰

罗幸飞和玉山兰场培植的蝴蝶兰

清溪缤纷花场里,员工在养护紫罗兰。

东莞蝴蝶兰年出苗能力保持在200万株以上。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钟宏连、谢英君 图/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葛宇飞

继“东莞塞车、全球缺货”之后,如今又有一种说法在远近流传,就是“东莞的天气也许能影响到欧洲老百姓的心情”。

何以会有如此奇妙的蝴蝶效应?

玉成此事的是花。

清溪镇出产的紫罗兰远销到“鲜花之国”荷兰,桥头的荷花也出口美国……可谓环球同此芬芳。

未来,东莞的花香会越飘越远。据东莞农业部门2017年的统计,目前东莞市花卉产业已初具规模,培育了130多家大中型花卉企业,鲜花甚至出口到欧美、东南亚等一些国家及我国港澳台地区。据不完全统计,东莞市种植花卉平均每亩年产值已超过3万元。

有从业人士指出,广州、佛山的花卉产业已然珠玉在前,东莞应主动“拥抱”广佛花卉市场,以早日成为广佛花卉产业圈的补充力量。同时也要不断优化产品线和花品,在市场中保持竞争力。

香飘 清溪兰花热销珠三角和香港

昨日清溪森林公园旁,春日迟迟,南风柔软。玉山兰场里花事正好,姹紫嫣红,一派妖娆。

26岁的兰场老板罗幸飞清晨7时就开始忙碌起来了,超过8000平方米的温室,他要逐个巡查,确保由空调、风机、遮光板、可动花架构成的养护系统始终正确运转,以温、光、湿的差异,制造出一个个四季分明的小世界。

预备发货区的室温与室外温度相差无异,这里春意最浓。“甜蜜蜜”(兰花名)明黄透红,就像蜂蜜加入红茶里;“大辣椒”热烈纯红,仿佛爱情刚刚到来;“东瀛姑娘”绯白相间,好似佳人粉面,肤白腮红。

一盆“黄天鹅”引起了罗幸飞的注意,它像是不想辜负春光,明黄的花瓣舒展得比同伴稍微大了些。罗幸飞皱了皱眉:太“心急”开花,可能会在即将到来的运输旅途上磕伤。遂把它捧在手心,轻放到温室边角一个阴凉的位置。

花无长红,这是天道,也是对养花人的考验。不同于家常养花,花卉产业要根据供货档期来掌控花期,温室尽可能模拟出四季气候,以调整兰花的生长。为此,罗幸飞一年有300多天住在兰场,除了怕人为操作失误,还要防范老天爷的“捣乱”。他最怕花期失时,既影响生意,又令韶光寂寞无人相看。

罗幸飞19岁入行,最早是在姐夫的兰场打杂,每天的差事是泡洗作为花肥基底的水草。待400公斤的水草泡完并脱干水后,他才有机会进入温室学学诸如控温和熟悉花品的精细活儿。2016年,学成的罗幸飞入股成为清溪镇玉山兰场的老板之一,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美丽事业”。

如今,玉山兰场培育了数十种兰花,每年还从我国台湾地区的兰展上引种。他的客人既有固定的鲜花销售商,也有每年珠三角各地迎春花市的参展商,形成了“育产销”完备的产业链。兰场一年销量超过15万盆,其中11万盆供应珠三角地区,4万盆销往我国香港地区,每年最旺的档期是春节前。

玉山兰场的销售模式主要以线下批发为主,客户们开车到兰场提货,罗幸飞也有货车,可送货到邻近的广深等地。“让我的客户都能赚到钱”是罗幸飞的生意宗旨,兰场还免费向市民开放,一个展览园设在兰场入口处,每到周末,时不时就有游览清溪湖的人顺路来兰场赏花,这也带动了一点零售的销量。

香溢 东莞紫罗兰在“鲜花之国”飘香

昨日,在清溪生态农业园里,东莞市缤纷园艺有限公司的花场也是一片盎然春意。

“这批花今天要发往北京、成都、昆明的,大家打包装的时候记得要将花包装好,避免压到。”花场的管理人员卢先生跟工作人员叮嘱着。这个占地300多亩的大棚是清溪镇政府搭建的,以每年总造价的12%返租。“花场现在种的品种比较多,内销比较多,出口的占总量的20%。”

紫罗兰在花场里随处可见,这种花很艳,在阳光下,紫色的花朵显得更加漂亮。这种花是进口产品,母种是从荷兰引进的,到了国内后进行扦插。“我们现在把紫罗兰出口到荷兰,每年大约有15万株左右;另外,销往我国香港地区的大约有50多万株。包括国内的客商,每年大约卖掉500万株。”

说起缤纷花场把紫罗兰“返销”到鲜花之国荷兰,还有一段故事。卢先生说,老板之前经常到荷兰参加花展,发现了商机。当地一家公司向缤纷花场抛出橄榄枝,他们给缤纷花场提供紫罗兰的栽培技术,并与缤纷花场签订订单。“这家公司每年都会派专业技术人员到中国来进行技术指导,还会带来最新的品种供我们栽培。”卢先生说。荷兰方面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的栽培环境比较不错,另一方面是因为在中国培育的产品成本比在荷兰还要低一些,由我们引进再出口,荷兰的公司还是赚了。

就在日前,桥头荷花协会接到了一份来自美国的荷花种苗订单,订购各个品种的荷花种苗,且数量较大。藕种出口到美国,同时输出的还有中国的荷花文化,同时也进一步提升了桥头荷花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互联网+卖花 销路不愁

缤纷花场管理人员卢先生说,早在十几年前,因为网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花场培植出来的花只能拉去街上摆卖,经常是卖一半、烂一半。“那个时候真的觉得好可惜,辛苦种出来的花就这样扔掉,真的心痛。现在好了,网络时代,根本不愁花卖不出去。”

缤纷花场的花每年的产值都是固定的,大约在500万株左右,因为场地有限,所以,花场采用的是会员制,要想在花场买花,就需要注册成为会员,然后直接在网上下单。等到花培植好后,花场就会按需发货。花场亦不会对外开放,不接受线下零售。

展望 东莞花卉产业应主动拥抱广佛市场

而玉山兰场的罗幸飞说,与广州岭南花市、佛山陈村花卉世界相比,东莞的花卉产业才刚起步,目前遇到的瓶颈一是物流链比起广佛尚不完善,“毕竟物流支出也是成本的大头之一”;二是目前每年迎春花市的时间太短,“有些地方的花市到腊月廿八就关了,花商少做了很多生意”。

罗幸飞希望未来可以将迎春花市的时间延长。“让花商们有更多的时间准备,最好提前开卖,延后收市,让花商们可以卖到大年初一。这样,他们能卖更多货,我们也能出更多货了。”

对东莞花卉产业未来的发展,罗幸飞是看好的,“不过找准定位很关键”。他觉得,东莞难与广佛的花卉市场竞争,错位发展的空间也不大,应该做的是主动融入广佛花市,以吸收更多客商壮大自己,“东莞完全可以成为广佛花卉产业圈的一个重要补充力量”。

同样,缤纷花场的卢先生也表示,他们现在在广州也有花场,算是联动,广州花场的品种要比东莞花场的品种多。但是,东莞这边的花场也有着自己的优势,比如一直出口的紫罗兰,基本上都是在东莞这边的花场栽培的。目前从整体来看,花卉市场还是广州、佛山的比较成熟。“不过随着东莞对于农产品的重视,东莞的花卉市场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名气。”

举措 针对客户需求调整产品线优化质量

“到处都有人种花,客户凭什么帮衬你家?”罗幸飞自问自答道,提升产品差异性、为客户提供“个性化定制”相当重要。

“比如,我们很多人喜欢红色,觉得红色很喜庆,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红色的兰花好卖,其实不对。比如,香港地区的老百姓就喜欢素雅一点的颜色,我们会配些‘黄金甲’‘黄蝴蝶’等品种销往那里。”

据悉,玉山兰场每年派出专人参观外地兰展,筛选出优质的兰花品种并作引进。“我们的种苗公司在从化,每年产量有700万瓶苗(兰花幼苗安置在瓶中)。”通过不断调整产品线和优化品种,罗幸飞的兰场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处于优势地位。

东莞已成全国重要的蝴蝶兰种苗繁育基地之一

东莞市农业局在2017年发布的数据显示,2016年全市花卉种植基地面积约1.4万亩,东莞市花卉产业初具规模。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东莞市每年花卉种苗繁育能力约3000多万株,主要品种包括蝴蝶兰、玉簪、白掌、马蹄莲、竹芋、铁海棠等。东莞市已成为全国重要的蝴蝶兰种苗繁育基地之一,年出苗能力保持在200万株以上。

像清溪镇,以缤纷花场为例,他们主要出口的花是紫罗兰、万年青、铁海棠等;而玉山兰场则以兰花出口为主。与清溪镇相同的是,南城是东莞兰花协在地,兰花的销量也相当大。另外,桥头则以荷花种植和销售为主。

未来,东莞还将大力扶持花卉产业发展。比如,继续在涉农补贴项目上适当倾斜,重点在设施装备方面按一定比例予以补助,以设施标准化推进产业现代化,实现周年稳定生产。

玫瑰 优美段落摘抄(83)

1、他们一边这样谈着,一边却已慢慢地走到那株含羞娉婷的玫瑰花的旁边,几只蝴蝶和蜜蜂看见有人来了,都悠悠扬扬的飞了开去,那艳红的玫瑰花,依在绿叶中间,受着阳光的重照,正好像美女在那里贪睡午觉的样子。

——倪贻德《初恋》

2、⋯⋯难得有几种花摘下之后反而更好看,玫瑰就是其中之一。客厅里放一盆玫瑰,色彩鲜艳,浓香扑鼻,而自然界的玫瑰就没有这两大优点。怒放的玫瑰给人某种蓬头垢面的感觉,就象披头散发的女人,显得轻浮而粗俗。可是一旦放进屋子,玫瑰顿时变得神秘深沉。

——〔英〕杜穆里埃《吕蓓卡》

3、你瞧,依山、傍水、滨渠、夹路,到处是丛连丛、片挨片的玫瑰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翠枝上,盛开的玫瑰花,红如云霞。我们扑进玫瑰园,清香沁满胸肺,令人心旷神怡。我们围着一丛丛的玫瑰花,像穿飞于花朵间的蜂蝶,闻香观色。这是一幅多么灿烂的天然锦绣图,殷红的花朵似绒绣,花瓣上闪亮着晶莹的露珠,那清香就从那俏丽的瓣层间吐放出来。

——谢冰南《玫瑰乡之行》

4、那两朵顶美丽的玫瑰花自己坐上王位,做起花王和花后来。所有的红鸡冠花排在两边站着,弯着腰行礼。它们就是花王的侍从。各种好看的花儿都来了,于是一个盛大的舞会也就开始了。蓝色的紫罗兰就是小小的海军学生:它们把风信子和番红花称为小姐,跟她们一起跳舞。郁金香和高大的卷丹花就是老太太。他们在旁监督,要舞会开得好,要大家都守规矩。

——〔丹麦〕安徒生《小意达的花儿》

散文:霓虹

霓虹(节选)

李 舫

东经一百二十一度至一百三十一度,北纬四十度至四十六度。

中国,吉林。

“吉林”,得名于满语旧名“吉林乌拉”,意为“沿江”。如果说中国的地图像一只昂首高歌的雄鸡,毫无疑问,吉林便是这只雄鸡明亮的眼眸。

没有到过吉林的人,或许以为吉林只有白山黑水的黑白两色。熟悉吉林的人知道,缤纷多彩、丰赡多姿才是吉林的本色——

吉林地貌形态差异明显,东南高、西北低,东部群山环抱,中部江河相济,西部草原广袤。大黑山自北向南将吉林分割为东部山地和中西部平原。数万年来,冰川、流水、季风在这里侵腐、剥蚀、堆积、冲积,雕刻出山地、丘陵、台地、平原、盆地、漫滩、谷地、冲沟等丰富多样的地貌。远古时期,已有人类在这片辽阔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悠长而深情的岁月,在白山、松水、黑土留下了鲜明的印记。

没有到过吉林的人,或许以为吉林只是东北三省最低调的那个。熟悉吉林的人懂得,吉林担着国家边疆安全、粮食安全、生态安全、生物安全的重任——

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俄罗斯远东地区与中国东北构成的广大地理区域,构成大国力量交汇、为世界瞩目的东北亚,辐射中国、俄罗斯、日本、朝鲜、韩国、蒙古等亚洲重要国家。吉林,恰在东北亚地理几何中心,边境线总长一千三百八十四点六公里,是国家“一带一路”建设向北开放的重要窗口,是近海、靠俄、临朝的“金三角”。

走!何不一起去吉林?

一 绛紫

中华蜂成群结队掠过天空,嗡嗡,嗡嗡,嗡嗡嗡,像一群轰炸机。

它们拼命撞向宫彪家大瓦房光明锃亮的玻璃,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又快速地弹开,仿佛节日的焰火依次炸响。

蜜蜂的背上天然印着清晰的金、黑色条纹。它们抖动翅膀,快速飞翔,远远望去,像是一枚枚燃烧着的炸弹。

宫彪种了整整一院子的紫罗兰和三色堇。原来,他常常将这两种花弄混,但现在不会了,尽管它们有着极为相似的长卵形叶片。绛紫色的是紫罗兰,金紫和白黄相间的是三色堇;紫罗兰绛紫的花朵同紫色的茎脉紧紧纠缠在一起,三色堇的花瓣则像一张沉思的小脸——眉毛、面颊、下巴,甚至还有闪烁的大眼睛和眼角的笑纹。时序早春,可是花朵比大地里的种子还着急,它们早早地发芽、吐蕊,努力地拔节生长,热烈地怒放着。紫罗兰和三色堇开得鲜艳茂盛,美丽的花瓣在空中欢快地舞蹈、跳跃,馥郁的香气萦绕在屋前屋后,院子似乎成了落满蝴蝶的蝴蝶谷。

蜜蜂就是被这些花朵吸引来的。

宫彪在心里啧啧称赞,蜜蜂真的是一种神奇的生物,虽然它们的队伍成千上万,却从来不会飞错巢穴,也从来没有搞错过分工;蜜蜂也是一种非常勤劳的动物,只要天气晴朗,从不会懈怠出工。

宫彪服侍母亲吃完早饭,收拾好碗筷,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窗前,抚摸着蜜蜂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小家伙们使劲鼓着收获满满的肚子,抖动着密密麻麻全是花粉的小腿。它们仰起头,一晃一晃地摆动着触角,充满了欢喜,充满了骄傲。远处,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柔柔的光线暖暖地照在宫彪的脸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他打开房门,走向蜂群。小蜜蜂并不惧怕他,它们停在空中或者埋首花蕊,无暇他顾。通榆的春天来得晚,可是,太阳却火辣辣地热情洋溢着。阳光映照在宫彪家的新房上,屋顶的红瓦泛着夺目的光辉。

宫彪起了个大早。一年半前,他搬进了新房子,搬家的喜悦至今仍然回荡在心田。每天他都要早早起来,将这喜悦仔细回味一遍。

宫彪是边昭镇天宝村天宝屯人。边昭镇所在的通榆县,是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也是吉林省两个深度贫困县之一,有建档立卡贫困户两万六千一百三十八户,贫困人口多,经济条件差,危房改造量最多、任务最重、难度最大。宫彪的母亲,七十四岁的范淑芹,是这个屯的三星级贫困户。范淑芹年轻时就患有类风湿关节炎,几十年过去,她的手脚严重变形,完全失去了劳动能力。屋漏偏逢连夜雨,十多年前,老伴儿一场大病离开了人世,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范淑芹所住的房子,还是二十多年前建的两间土坯房。两个老人照顾自己尚有困难,哪里顾得上房子?宫彪的家也好不到哪儿去,里头还住着妻子和两个孩子。老房年久失修,屋里阴暗潮湿,墙皮一块块脱落,一场雨、一场雪,对于这个家都是一场灾难。

破落的房屋,重病的公公和婆婆,望不到尽头的绝望的生活……宫彪的妻子不堪眼前的艰苦,逼着宫彪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扔下丈夫、婆婆和两个孩子,离开了家。

那年,宫彪刚过四十岁。

不惑之年,人生却充满了困惑。生活的沉重,压得宫彪喘不过气来。

宫彪离婚后,范淑芹就很少说话了。宫彪在家时,她像一尊石化的人像,不动不说不笑;宫彪不在家时,她便坐在炕沿儿上长吁短叹,叹自己连累了儿子、连累了家。几年下来,范淑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直到有一天,老人家倒在炕上再也起不来。范淑芹失去了自理能力,吃喝拉撒全靠身边的儿子照顾。

宫彪每天的时间不是靠分钟,而是靠秒来计算的。瘫痪的母亲、上学的孩子,再加上地里的活计,宫彪如同一个沉重的陀螺,艰难地旋转着。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快的宫彪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可是还有一件事,宫彪始终放心不下。医生反复告诫他,老太太这个病,怕风、怕冷、怕寒、怕湿。老人所住的老房子阴暗潮湿,一到冬天墙上总会挂满白霜,炕怎么烧,屋里也暖和不起来。看着母亲痛苦地蜷缩在被子里,宫彪心里说不出地难受。

一人生病,全家吃糠。这在通榆,不是孤例。

通榆,是吉林省内唯一一个半农半牧的县。新中国成立前,县内多为游牧民族,以放牧为主。新中国成立后,通榆开始形成养殖结合农业耕作的营生模式。

二〇一九年五月,通榆县在精准识别贫困户的基础上,瞄准经济最困难、住房最危险的贫困户,全面调查走访、登记造册,将住房困难的贫困户全部纳入危房改造范围,不漏一户。范淑芹老人的房子由此被纳入了危房改造工程。

国家出钱给农民盖新房子,这是宫彪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盖了新房子,有了新的家,母亲再也不遭罪了,家里最难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宫彪看着这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变成现实,乐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有时候从梦里醒来还得掐掐自己的大腿,不敢相信好日子就这样来了。

五个月后,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宫彪将母亲从破旧的土坯房里抱了出来,搬进旁边的厢房。在对老房子进行一周的拆除以后,危房改造施工队走进他家,开始打地基、砌砖墙。半个月以后,一栋崭新的砖瓦房替代了又老又旧的土坯房。

“妈,咱们搬进新房子啦!”

宫彪用被子包裹好瘫痪多年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抱起,像抱着婴儿一般走出厢房。沐浴着温暖柔和的阳光,宫彪大踏步走进了新家。

房前的紫罗兰和三色堇开得鲜艳茂盛,美丽的花瓣在空中欢快地舞蹈、跳跃。去年春天,宫彪试着在房前播下花种,紫罗兰和三色堇便灿烂盛开了。又是一年春好处,宫彪拿起仓房里的工具,兴高采烈地走出院门,准备去草场放牧。搬进新家那年,他还加入了村里的养牛合作社。时至今日,通榆的各个村屯,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牛羊。宫彪和伙伴们饲养的草原红牛,已经成为中国四大品种牛之一。

日子从此有了盼头的远不止宫彪一家,宫彪的经历正是近些年通榆脱贫攻坚农村危房改造成果的缩影。在通榆全县有两万余户人家跟宫彪一样,深切感受着农村危房改造政策带来的幸福与喜悦。

二〇一九年,通榆县用三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七千二百二十三户农村危房改造任务;二〇二〇年,仅用三十六天完成了一千七百二十二户危房改造任务。通榆创造了危房改造的奇迹,打造了危房改造的“通榆速度”。五年来,通榆县累计改造危房两万四千二百七十六户,极大改善了农村群众的居住条件,实现了住房安全率百分之百、群众满意率百分之百的“双百目标”。

在通榆,一幢幢、一排排崭新漂亮的新瓦房,已经成为这里的一道美丽风景。

二 蔚蓝

准备,出发!

凌晨三点,漆黑一片。

松原的冬天,滴水成冰,呵气成霜。

“老把头”张文早早地穿上羊皮袄,戴好狗皮帽子,他那布满了皱纹和沧桑的脸,被严严实实地裹在皮帽子里。

推开门,一道寒冷的气浪冲进来,与房间里热烘烘的空气纠缠。张文走出去,寒风刺骨,脸上却火辣辣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一股凉气渗入心肺,呛得他咳嗽起来。

伙伴们正急不可耐地等候张文的到来。二十多名渔工都厚厚实实地穿着棉衣、棉裤、棉鞋,戴着厚厚实实的棉帽、耳罩、围脖,排成一队,像一排裹成粽子的机器人,张文不禁笑了。

尽管渔工们已认真检查过工具,张文仍然认真地将工具一一翻查、检验。他们坐上马爬犁,张文吆喝了一声,出发!十几辆拉着堆积如山的渔网、绞盘的马爬犁,如长龙一般,奔向广阔的查干湖。

查干湖蒙古语发音为查干淖尔,意为白色圣洁的湖,位于松原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因为松花江和嫩江的交汇,松原属多湖泡之地。查干湖水域面积六十万亩,是吉林最大的湖泊,也是中国十大淡水湖之一。

张文的父亲就是渔工,祖父也是渔工,祖祖辈辈生活于此,富饶的查干湖就是他们唯一的生计来源。查干湖冬捕始于辽金时期,距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敬畏自然的理念与捕鱼的技艺一同传承至今。查干湖鱼类有数百种之多,以胖头鱼、麻鲢鱼、鳡条鱼、嘎牙子鱼和大白鱼等最为闻名遐迩。

如今,张文已经当了二十多年“鱼把头”。

把,其实是“帮”,是指一伙人的领头人。北方常常有中原各处的人来此居住走动,极有可能是他们往来之间将“帮”念成了“把”。也有人说,“把头”这个词可能出自我国东北少数民族语言,如蒙古族,他们常将英雄称作巴特尔、巴突儿、巴图,都是这个意思。蒙古语中的英雄,当然就是指民族的头人,于是逐渐演变成了“把头”。

“鱼把头”就是冬捕作业的领头人,冰上的“灵魂人物”。在渔工的眼里,“鱼把头”是他们心中公认的“好人”,有神奇的本领,能带领他们打到鱼。把头常常由东家指定或小伙子们挑选,有些人早已在屯里出了名。“鱼把头”是捕鱼人的主心骨,特别是冬捕,这个人要从一开始就被默认能带领一伙人打得着鱼。

不到四十分钟,马爬犁车队依次抵达查干湖。张文带领大家小心翼翼行驶在冰封的湖面上。夜色正浓,高空的星星闪闪烁烁,像夏夜里的萤火虫。

张文驾驶马爬犁,在湖面上仔细勘察。冬捕开始前,查干湖的渔工要让沉睡了大半年的网从网库里“醒来”。举行“醒网”仪式,就是以真诚的心去唤醒亲密伙伴——网。查干湖渔民的性格,像极了冰碴子,硬朗而直接,这无比神圣的仪式,就是他们敬畏自然的表露。

张文咋就知道哪里有鱼?他开玩笑说,因为他懂网。其实,大家都知道,张文他能识冰,这是“鱼把头”之所以被称为“把头”的看家本领,张文的绝活儿之一就是识冰。

四野一片漆黑,远方有野狼在嚎叫。张文打着手电筒一点一点地勘探,终于在湖中间的一处停下来——这里就是他选定的捕鱼的位置。“冬季,鱼群在冰下喜欢成群地聚集。由于鱼的聚堆往往使水涌动,冰面上的雪便微微起鼓,这种冰面是有鱼群的征兆。”张文说。听着简单,做起来可是不那么简单。识冰,就是会看冰的颜色。有鱼群的冰层上往往结有数个气泡,气泡密集的方向是鱼群游动的方位,这样的冰层颜色发灰。还有就是会听冰下的声音,俗话称“听冰声”,把耳朵贴在冰面上,通过水流声,分辨出鱼群的位置。

几十年来,“老老把头”祖父、“老把头”父亲口传身授,扎扎实实地教会了张文不少绝活儿。张文继承了祖父和父亲的手艺,与查干湖融为一体,四季的迁移、湖水的境况、风霜雨雪的毫厘变化,他都明察秋毫。“鱼把头”有了孙悟空一样的火眼金睛,才能对神秘的查干湖和冰面下的鱼群了如指掌。

张文镇定自若地指挥渔工们丈量冰眼的距离和位置,大家每两人一组凿冰、布网。渔工怀抱着二十多公斤重的冰镩,像神笔马良抱着神笔在冰封的湖面作画,这是他们镩冰、炸冰的工具。镩上白霜凝结,将寒光反射到远方。

渔工们先凿开一个直径一点五米左右的大冰眼,这叫“下网眼”,之后用冰镩钻出近百个直径四十多厘米的冰眼。冬捕时,一趟网由九十六块网组成,总长度两千米,渔工用十一米长的穿杆带动渔网,将渔网顺入水中。跑水线的渔工娴熟地将渔网由上个冰眼制导到下个冰眼,最终让大网在冰下展开。布好的网,在湖面是看不到的,可是如果在水面之下就会发现,整整一平方公里的水域已经全部被这张大网合围了起来。

晨光熹微,冰封的湖面如同战场,岸边已经有人聚拢,等待着渔猎部落的战斗成绩。巨大的渔网到达出网口时,便由空网变成了“实网”。所谓“实”,不仅是虚实的实,也是“红”。也就是说,日出以后,这样的网开始起网,渔工们称其为“日头冒红网”,这就意味着这个渔猎部落今年将迎来大丰收。

太阳升起来了,在朝霞中露出红彤彤的面庞。霎时,万道金光透过云层,在冰面上染出道道霞光。银白色的查干湖一眼望不到边,一个又一个冰窟窿下是蔚蓝的湖水,远远望去如同一只只闪烁的眼睛。张文和渔工们守候在大网四周。四匹健硕的骏马拉着机械绞盘打转,随着绞盘的转动,马轮子拉着网上的大绦,千米大网从冰湖内徐徐升起,冰面上泛起了水汽。岸边的人们越聚越多,他们紧紧盯着大网。渐渐地,朦胧的水汽之中,一条大鱼突然跃出水面,又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鲤鱼、草根、胖头、麻鲢、鳡条、大白鱼,各种湖鱼在湖面活蹦乱跳,好不热闹!

万尾鲜鱼,热腾腾地在冰湖上起舞——这“冰湖腾鱼”早已成为松原的一大盛景。随着一条条大鱼的跳跃翻腾,岸边的人们发出惊呼——这一网,已注定丰收。他们飞快跑来,请求跟鱼合影拍照,张文笑着一一允诺。

蔚蓝的天空、银白的冰面、金色的阳光、五彩的人群……相机将时间定格在这一天、这一刻。查干湖,充满着收获的喜悦。

此时此刻,大网和绞盘上飞溅的湖水已经将张文和渔工们的外衣淋湿。湿衣服在寒风中迅速冻成冰壳,他们瞬间变成了一个个移动的“冰雕”。

二〇〇六年、二〇〇八年,查干湖冬捕分别以单网冰下捕捞十点四五万公斤和十六点八万公斤,两次创吉尼斯世界纪录。如今,每一年单网捕捞的重量都在刷新上一年的纪录。“可是,我们不能涸泽而渔,要给子孙留下生机。”张文说着,指挥渔工们将小一些的鱼重新放回湖里,“等你们长大了再见。”

而今,查干湖冬捕已经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久远的岁月中,一代又一代渔民们保护了自然,又依赖自然得到了生存。人类需要传承的,正是这种文化遗产。查干湖冰雪渔猎已经成为吉林省的标志性文化活动,更是“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的生动实践。依湖而居的松原百姓办起了渔家乐、农家乐,喜滋滋地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

三 雪白

清晨,潘晟昱便动身赶赴莫莫格湿地。

如常的一天开始了。

芦花摇曳,嫩水潺潺。浮动的晨霞和蔼蔼的月波交替升起,排列整齐的白杨树忧郁地俯瞰着众生,湿地边缘鸟群留下的脚印深深浅浅。白鹤成群结队,在潮湿的空气中高蹈轻歌。袅袅炊烟里,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数不清的日日夜夜过去了,而这里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那些延伸在湿地里的蜿蜒曲折的小路,那些横亘在松嫩平原上的大小湖泡,那些任凭雨打风吹依旧高挂在枝头的鸟巢,那些深埋在湿地之下沉睡了多年的岁月……这些,都写满了潘晟昱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故事。

大兴安岭由东北向西南绵延起伏,在镇赉留下连绵起伏的漫岗地、浅水滩、荒草坡,波涛汹涌的嫩江和温柔涌动的洮儿河在此交汇,江河沿岸形成了广袤肥沃的冲积平原——这便是物华天宝的莫莫格。莫莫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分布在镇赉县多个乡镇,据说光绪元年,蒙古族人游牧到此,发现了这里的美丽和安详,遂在此安营。莫莫格,蒙古语的意思是“行头”。

冬天的残冰还没有消融,潘晟昱的老朋友便急不可耐地赶回来了——五千余只白鹤、灰鹤、白枕鹤和数万只大雁、野鸭等水鸟在此停歇、休养、补给——莫莫格迎来了候鸟北归高峰。

放眼望去,鹤舞莺飞,上下颉颃,生机盎然。潘晟昱拿出望远镜,支好三脚架,将长焦镜头对准了湿地里的鸟群。他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定格镜头里的这些美丽生灵。

潘晟昱原本是一名摄影爱好者。这些年,河湖连通让莫莫格不再缺水,加上当地生态保护工作做得好,以前的荒地变成了湿地,大量候鸟回归。二〇〇三年,潘晟昱萌生了生态摄影的念头,于是他开始以这些候鸟为对象拍摄。渐渐地,他发现莫莫格竟然有不少世界罕见的珍贵鸟种。专家告诉他,在他的家乡莫莫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里,最珍稀、最重要的要数白鹤。潘晟昱一听,来了兴趣。他和朋友一起,驱车前往白鹤湖,据说那里有五千公顷的水面,白鹤经常在此聚集。

第一次见到白鹤,潘晟昱还闹了不少笑话。从前的莫莫格湿地,贫瘠干涸,潘晟昱长这么大却没见过白鹤,远远看到鹤群在那里逡巡,他高兴极了,端起相机就拍。等到他把照片放大细看,才知道那是农民家里饲养的大白鹅。还有一次,潘晟昱远远看见湿地里的大群白鹅,等车靠近,“大白鹅”惊飞起来,那长长的脖颈、长长的腿,那骄傲的神态、迅捷的身姿——潘晟昱这才意识到是鹤,赶紧按下快门,匆忙之中没有设置好快门速度,导致照片拍虚了。

现在对这些鸟类,潘晟昱可是如数家珍,甚至还没等鸟儿亮出翅膀,他便能够脱口而出它们的名字。白鹤更成了潘晟昱相机里的嘉宾:一只雪白的白鹤站立在湖边,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展现着婉约的风姿,超凡脱俗;湖面上,一群白鹤轻轻掠过,它们伸长脖颈,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宛如仙女在舞动长袖飞翔;白鹤在空中排着整齐的V形或Y形飞过,远远望去,飘飘然如仙人潇洒飘逸,高傲的身姿婀娜动人、令人陶醉。

每年三月,白鹤从越冬地江西鄱阳湖北迁,来到镇赉停歇;五月,启程到北极圈里的雅库特地区繁殖;九月,再由雅库特飞还,全程一万余公里。莫莫格湿地正是白鹤漫长迁徙途中的重要“驿站”。每当用相机捕捉到白鹤振翅时那肉眼看不到的丰满羽翼、美丽长喙,看到它们无拘无束地欢歌、翱翔,潘晟昱的心里就充满了感动。白鹤的一生历经迁徙和磨难,每年都要经历万里跋涉的艰苦。但是不论经历怎样的磨砺,它们同人一样,遵循群体规则,尊重手足之情,更对幸福生活充满向往和追求。越是对鸟类多了解一分,潘晟昱就越觉得应该倾心尽力记录它们,更要倾心尽力保护它们。

近二十年来,潘晟昱用相机记录下白鹤在莫莫格湿地停歇的珍贵瞬间,并在全国各大媒体发表了大量稿件和图片,呼吁人们爱护生态、关注白鹤。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授予镇赉县“中国白鹤之乡”荣誉称号,二〇一八年潘晟昱和他的护飞队获得了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表彰。

现在,潘晟昱不仅拍鸟,还被聘为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科学考察委员会常务委员、吉林白城护飞队队长。爱鸟、懂鸟、拍鸟、护鸟……潘晟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哪里有鸟受伤了,哪里又发现新的鸟群了,哪里的鸟有什么不对劲了……大家都第一时间想到潘晟昱。

“这个鸟叔,不干人事,净干鸟事。”刚开始时,还有些人不理解潘晟昱。他们认为,鸟嘛,又不是人,哪儿都有,管得了这只还管得了那只?管得了这些还管得了那些?这玩意儿管它干啥?潘晟昱就想办法给他们做工作:

——白鹤,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吉祥鸟,在中国象征着长寿、福瑞。全世界白鹤只有几千只,在很多国家已经灭绝,只有中国、俄罗斯等国家能见到它们的倩影。白鹤对环境非常挑剔,只栖息于开阔的平原沼泽草地、苔原沼泽、大的湖泊岸边及浅水沼泽地带,在中国,它们也仅仅选择了吉林镇赉、辽宁法库、河北北戴河等地作为迁徙的中途停歇地。因为白鹤选择了镇赉,选择了莫莫格,所以我们这里被称为“中国白鹤之乡”。

——白鹤非常机警,非常胆小,稍有动静,立刻起飞。白鹤是世界濒临灭绝的动物之一,它们濒危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栖息地遭到破坏和改变。此外,人类的非法捕杀、外来引入种群的竞争、自身繁殖成活率低、国际性的环境污染,都会让它们数量锐减。白鹤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猎杀白鹤将会处以最高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或没收财产。

——莫莫格,是白鹤眷恋的土地,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白鹤都会在这里停留。这对我们是多么大的信任!人类与动物同处地球村,是解不开、打不散的生命共同体,我们只有把这里的环境营造得温馨舒适、绿意盎然,它们才会选择来这里栖息。

几年来很多对立者、旁观者变成了志愿者,志愿者又去给更多的人做工作。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这种有专属迁徙通道、每年春秋在莫莫格停留的白鹤,是非常珍贵的鸟种。这样一来,村民的态度就转为了支持:“白鹤,这是家乡的宝贵资源,任何人都不能祸害,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护白鹤!”以前质疑的人没有了疑问,以前不懂的人变成了宣讲员,村民们不仅帮助潘晟昱宣传、巡查,还同潘晟昱一道,组建了近两百人的“白城护飞志愿者团队”。每年春秋两季,护飞队员便开始了护飞的忙碌。只要发现白鹤等候鸟到来,他们就会赶到湿地驻守,队员们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护飞上,伴朝晖、沐夕阳,用心用情去守护这群精灵,为它们的停歇、繁衍保驾护航。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叫潘晟昱“鸟叔”,潘晟昱也坦然接受:“我就要做一个爱管鸟事的‘鸟叔’,我很开心!”潘晟昱觉得,这个外号让更多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可以带动其他人一起关注、关心、保护野生动物,宣传效果就像倒金字塔一样,一天比一天高,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在我们镇赉,绿水青山、冰天雪地都是金山银山!”

四 桃红

一夜之间,盛开的桃花炸响了沃野。

春风浩浩荡荡,带着君临天下的豪迈;春风旖旎摇曳,带着烟视媚行的羞涩——驻足在如云一般盛开的桃花之间。

春风一度,桃花十里。可爱的宁馨儿在枝叶间伸着懒腰,围绕着树干大口呼吸,张开僵硬的翅膀,吐芽、生长、蔓延,像蝴蝶一样不断蜕变,一层层地从冰封的寒冬里挣扎出来,舒展开蜷缩了几个月的身子,用更多的颜色装点身姿,直到春雷轰然炸响,便哗啦啦地漫山遍野地肆意开放。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唐寅的诗在春风里生长,同桃花一样开遍山岗,开遍沃野。

田垄边那几十株桃花开得最好,像打翻了画家的调色盘,粉红色的花朵云一般散落在桃树上,晨雾一样迷离,朝霞一般璀璨,将站在桃树下的人们的面孔照得亮亮堂堂。他们穿着整齐的蓝灰色工装,整齐地排成一队。排在队首的潘修强已经年过半百,健硕、敦厚、笃实。同样的工装穿在他的身上,就有一种特别神圣的仪式感,领口系得妥妥帖帖,袖口卷到臂弯,好像随时准备出发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谈或者会议。潘修强不时走进旁边的蓝白色“大临”——大型临时建筑,对着大屏幕发布指令:“解锁,各项数据正常,起飞!”无人机拍摄的实时镜头在大屏幕上清晰可见:高天阔云之下,灰白色的地块散落分布,而靠近“大临”附近的地块,则呈现出象征着生命力的黑褐色。

潘修强是中科佰澳格霖农业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五年前,他带领团队从脚下这块土地起步,开始了盐碱地改良和现代农业综合开发的尝试。

白城大安,位于吉林省西部松嫩平原腹地。嫩江,自大兴安岭伊利呼勒山麓发源,由北向南,一泻千里,在大安台地转向东南,形成了广袤的科尔沁草原。科尔沁,蒙古语的意思是弓箭手。原始的泉河,原始的植被,原始的天空,原始的风味,平坦而又柔软的天然绿茵场,写满了美丽的传说、动人的故事。仰天远望,云在游,风在摇;闭眼倾听,鸟在唱,羊在叫。大自然倾尽其伟力,在这里创作了一首优美的田园交响曲。

然而,这里却是吉林历史上最贫瘠的地区,也是白城历史上盐碱地最为集中的地区——全市二百零三万亩耕地之中,盐碱地面积达一百七十四万亩。松嫩平原缺少河道,草场每年的蒸发量远远大于降水量,多年来风化、碱化、沙化形成了大面积盐碱地,成为制约农村发展的瓶颈。“夏天水汪汪,冬春白茫茫,只长盐蓬草,不长棉和粮。”盐碱滩上世世代代传唱的歌谣,诉说着黑土地的心酸。

辽阔的沃土,只能这样任其盐碱化吗?在黑土地土生土长的潘修强偏偏不信邪。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事医药行业的潘修强赴欧美考察,“智慧农业”这个概念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敏锐地感觉到,未来中国农业的市场是巨大的,未来中国农业也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中国农业的方向!

二〇一六年,潘修强带领团队从智慧农业入手,在大安盐碱地这片战场上开展生态型土地整治攻坚战。

究竟是什么神奇的力量让盐碱地变成鱼米乡?盐碱地号称“地球的癌症”,治理难度之大,超出常人的想象。潘修强说,改良必须以降低土壤盐分为主,只有将盐分降低,才能根治顽疾,解决水稻生长的生理性障碍。中科佰澳采取以水洗为主,辅助改良剂和生物菌剂等方式,总结了一套系统的技术措施,根据苏打盐碱地土壤遇水易溶、水干成块易裂的特性,进行了田间道路、上水渠和泄水渠的设计,既可同时满足种植、农机和水利等几方面的需求,又能方便田间管理、运输和现代化农业机械作业,采用单排单灌设计方式,保证上水和排水畅通,减少后续维护,满足水稻种植需要。与此同时,主要改良土壤的种植层,淡化表层大约二十厘米的深度,达到满足水稻正常生长需求,从而降低改良成本。团队研发了专用袖式水龙带,彻底解决了上水对渠道的冲刷,避免了因盐碱土特性导致的渠道塌方,也减少了水分的蒸发和用水量,节省了看水的人工投入。

通过“淡化表层”和“熟化耕层”,经过改良的盐碱地pH酸碱度从十一降至八点五以下,盐分降到百分之零点三左右,土壤有机质提高百分之二以上。整理后的水田每块三亩,平整度达到正负二厘米,渠系方田化,适合大型机械作业,耙地后达到“寸水不漏泥”,有利于控草和上水管理。基地工程质量好,成了远近闻名的标杆型工程,降低了成本,完全满足了水稻的种植需求。

智慧农业,首先需要大量的智能化装备。潘修强首先着手研发京东云的一个农业管理系统。通过这个系统,就能实现系统管理、控制水力。“我感觉中国未来的农业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农民承包地‘三权分置’以后会出现很多农业托管公司,也就是说,这块土地属于某个人,但实际种植、管理、产品销售等,都由专业人士来运营。”潘修强说,“我们就是这样的专业人士。我们可以对整个村落、整个乡镇甚至整个县域的土地进行托管运营,根据土地的不同性质进行不同的运营。比如过去一个农场种十几种二十种蔬菜,托管运营后上千亩甚至上万亩土地只进行单一品种种植,在单一品种上做到极致,之后进行不同距离城市的农产品配送,这样就实现了农业经济效益的最大化。”

大安有外来地表水,可以在盐碱地上种水田。潘修强估算,根据相关指标,一公顷水田可在国家平台上给当地政府奖补二百四十万元。有数据显示,大安未来盐碱地可开发面积在吉林省是最多的,大概有三万公顷,如果能把这三万公顷都纳入国家奖补平台,可为吉林省增加将近七百亿元财政收入,将为保证国家粮食安全做出巨大贡献。

可是,这毕竟还只是一个美丽的愿景,能实现吗?有人疑惑。

潘修强信心满满,能实现!人人肩上重担挑,秋后产量见分晓。过去咱这地方是“盐碱卤水硝,吃鱼河里捞”,谁也不敢种地。这几年,我们让农民放心种上了水田,盐碱地新开垦的水田亩产已达到一千多斤。我们已经成功对六点五万亩盐碱地完成改造,让这些土地长出了深受市场欢迎的弱碱性水稻。这样算来,为国家新增耕地三万七千五百亩,今年和明年会给大安市新增财政收入六十个亿。此外,潘修强团队还对土地实施精细化的田间管理和现代化农业机械作业,采取养鸭、养蟹的种养结合方式,建立绿色生态链。“古人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在我们这里,春江水暖,鸭蟹先知。”潘修强笑呵呵地说。春江水暖,鸭蟹先知,这是吉林西部盐碱地治理改良的真实写照。

藏粮于地,藏粮于技,才能让盐碱地变成鱼米乡。只有这样,才能实现黑土地脱贫致富、乡村振兴、跨越发展的巨大飞跃。

测量湿度、风速、土壤温度……桃花林里,穿着蓝灰色工装的人们正紧张忙碌,记录试验数据。远处,有人高歌自编的小曲:

阡陌虫声远,沟渠水皱疏。

老牛哞语诉荒芜,羸弱变丰腴。

又道谁家女子,改换新妆如此。

秋来贵客沐清风,平仄诵葱茏。

新农业的引领者,造福地方的践行者,生态环境的守护者——这是中科佰澳格霖农业的定位。中科佰澳格霖把“让世界的盐碱地变为沃野良田”作为企业愿景,擘画了美好未来。二〇一八年,与袁隆平院士团队合作,建立了东北三省唯一的袁隆平院士实验基地,共同培育抗盐碱的水稻品种,探索品种改良方法。又与中国农业大学、吉林省农科院、吉林农业大学等多家院校建立了合作关系,借助高科技平台,打造集盐碱地研发、试验和示范于一体的综合基地。

潘修强拿起手机,打开“云监工”。互联网那头,白城市网红大楼的带货主播正卖力吆喝:“三系稻花香,透亮、甘甜,实在是香啊!”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林下黑土地,正从冰封中渐渐苏醒。

五 碧绿

世界一下子静下来,日子一下子静下来。

于德江走在山林里。

天地寂静,四周只有他的脚步声。

远处传来一声嘶鸣,是马鹿还是黑熊,抑或是东北虎?路边,一只狍子横穿而过,看见他,猛地站住,立起胖胖的身子,竖起弯弯的犄角,瞪着他与他对峙,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于德江笑了,傻狍子果然是傻狍子,真的是傻透了。他常常在路边捡到被车撞伤的狍子,它们不怕人,见到人就这样傻傻地站住,呆呆地与人对峙,可是,这小傻瓜的血肉之躯,能挡得住大汽车的钢铁骨架吗?

小年过了,山里愈发冷清。还有六天就要到除夕了,于德江掰着手指数着。不,不能掰手指,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气温,滴水成冰,裸露的皮肤转瞬间会被冻伤。他穿着厚厚的棉衣,可还是挡不住山里刺骨的冷风,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肩上、身上,越积越厚。他用厚厚的围脖裹住了面孔,他呼出的气息在眉毛、睫毛上结出厚厚的冰霜,他想象着自己的模样,就像一个会走路的雪人。小时候,他一看到下雪就欢呼雀跃,跑出去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在雪人的头上插一根胡萝卜,每到这时,雪工程就完工了。现在,他和雪人之间,只差一根胡萝卜。

于德江在心里数着——

数着数着,年,就这样来了。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这样数着天数,就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在学数数。

一个人的年,一个人的家。

除夕终于到了,像往年一样,于德江给自己包了三十个酸菜馅饺子。他小心翼翼地将饺子倒进沸腾的大铁锅,等锅里的水沸腾后加进冷水,再次沸腾再次加进冷水,第三次沸腾,饺子便可以捞出来了。一个饺子皮儿都没破,好兆头!于德江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倒了一杯老白干奖励自己,对着镜子,祝福里面的那个自己:“德江,新年快乐!”

一个人的家,一个人的年。

长白山维东保护管理站站长于德江不是没有家。他的家,在大山外,而他的岗位,在深山里。某年除夕,于德江在日记里写道:“过年了,我也想家,此时家里正在热热闹闹地准备着年夜饭吧?烟花有多绚烂,我的心里就有多牵挂,想念着母亲的一手好菜,想念着父亲理解的微笑,想念着当兵的儿子也在岗位坚守,也想念着妻子温暖的拥抱。”

不,准确地说,于德江的家,在大山里。他是守山人,长白山林海中的九座保护管理站,就是守山人的家。起伏的群山、茂密的林海是大山的繁华,挺拔的白桦、油绿的松林是大山的热闹,神秘的野兽、翱翔的飞鸟是大山的喧嚣,曼妙的青苔、淙淙的林泉是大山的荣耀。可是,于德江的生活与繁华无关,与热闹、喧嚣、荣耀都无关。

他只有寂寞,寂寞是他每日的工作,寂寞是他的一切。

于德江还有许多好听的绰号——森林卫士、林海哨兵。士也好,兵也罢,于德江却没有军装,没有工装,更没有职称。他有的,是对大山无尽的爱。

长白山,地跨安图、抚松、长白三个县,是大自然留给吉林的永世财富。一九六〇年,经国家批准建立长白山自然保护区。以天池为中心,南、西、北三面围成自然保护区,总面积十九万六千四百六十五公顷,有野生动物一千五百八十八种,野生植物两千八百零六种,树木蓄积量四千四百万立方米。

随着海拔的升高,长白山从山麓到山顶,分为针阔叶混交林带、针叶林带、岳桦林带和高山苔原带四个植物垂直分布带,呈现出“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景色。万顷原始森林里草木森森,鹿鸣鸟啭,瑞气氤氲,这是地球上保存完好的庞大的原始森林系统,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被誉为中国东北“生态绿肺”。

这片广袤的原始森林,这个数千种野生动植物生存的天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加入“人与生物圈”保护区网,成为世界自然保留地。长白山还是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的三江之源。生态环境优越,天然水系丰富,让长白山之水天下闻名,与阿尔卑斯山和高加索山一并被公认为“世界三大黄金水源地”。

天地有大美,奇绝长白山。百兽栖息地,千鸟竞飞林。这是来到长白山的文人墨客为长白山吟咏的诗歌,写得真好。于德江将它们牢牢记在心里,以后在山里遇到游客可以这样对他们夸耀。

于德江对长白山的每一棵树、每一座峰、每一条河、每一个故事都如数家珍。老一辈守山人告诉他,远古时期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争战,共工兵败,气急之下用头怒撞不周山的撑天之柱。天柱崩溃导致天庭塌陷,天河水从天豁峰处灌入人间导致洪水泛滥,女娲娘娘为民福祉,在大荒之中那不咸山无稽崖下烈焰冲天、岩浆翻滚的巨大火山口中,炼出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五色石堵住了缺口,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留了个小小的豁口,叫天庭之水缓缓地流下,沃灌人间,形成了通天乘槎河,又斩下龟足把倒塌的天边支撑起来。那无用之石便遗弃在青埂峰下,就是今天的长白山,那水便是长白山天池。这块补天石后来还演绎了一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这些都是后话。

传说天庭之水沃灌的长白山天池里还住着上古神兽,清代《长白山江岗志略》这样记述:“自天池中有一怪物浮出水面,金黄色,头大如盆,方顶有角,长项多须,猎人以为是龙。”这些年来,长白山越来越名播遐迩,各个国家的科学家争先恐后来到长白山开展研究。他们发现,天池是火山喷发形成的高山湖泊,四周被十六座峰群拱护,这里草木不生,自然环境险恶。奇怪的是,一般高山湖水中极少有机质及浮游生物,科学家在乘槎河里却不断发现生命体的存在。这些生命是如何在高寒险恶的环境生存下来,又进化到生物链的顶端的?这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连科学家也没有答案。

于德江将他对长白山的爱融入了每一天。

长白山无限风光的背后,是无数个于德江这样的守山人的无私奉献。防火、防盗、防风、防沙、防虫、防病、防害、防游人走失……守护长白山没有捷径,多巡查,多防范,才是硬道理。一座山、一条路、一段坡,于德江对这里比对山外的家都熟悉。每一寸土地都需要他用脚步丈量。守山人有多苦?于德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自己每天要在烈日暴晒或者风暴肆虐中穿越数十公里的泥泞丛林,一路上还要防范蚊虫叮咬、野兽袭击。有一种害虫叫草爬子,每年春夏都在偷偷“骚扰”守山人。巡山时,草爬子悄悄落到人的身上,潜伏下来。于德江被草爬子叮咬不是一次两次、一天两天的事了,有时候满身红肿,随之高烧不止。曾经有同伴因此得了森林脑炎,差一点儿丢了性命。这些年好了,有了预防草爬子叮咬的疫苗,于德江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长白山自然保护管理中心现有五百余名守山人,他们是奔波深山林海的于德江的同伴。他们都有一个朴素的名字——管护员。他们还有许多骄傲的称谓——千里眼、铁脚板、活地图。这是对他们的最高赞誉:“千里眼”是瞭望塔上的瞭望员,十五座瞭望塔,辐射全区百分之八十的区域;“铁脚板”是对每一位守山人的称呼,每年他们巡护里程高达十二万公里以上;“活地图”是在夸他们对山里地形了如指掌,即使没有GPS全球定位系统,他们也不会迷失在深山林海。

守山人的岗位在山里,每次巡山,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要自给自足,上山前必须备好半个月的给养,而且要自己背到山上来。春季进山时,山路上厚厚的积雪还未融化,从山下走到山上,衣裤已被积雪和汗水填满。到了山上,凛冽的风瞬间便将人牢牢地冻住。瞭望台海拔高,温度低,瞭望员大都患有高血压,治疗的前提就是远离高海拔低温区的生活,可是岗位上怎么能没有人呢?

最艰难的是遭遇风暴,气温陡降。于德江记得有一次,他和同伴在巡山路上遇到天气突变,所带粮食不足,只好每天减少一顿饭。大雪封山,积雪半人深,上下山都只能爬行,短短几公里路,于德江和伙伴们要爬上十几个小时,他们的手上开出了“血花”。突来的困难延缓了行程,背囊的食物已尽,他们只能靠积雪充饥,最终完成了任务。

于德江走在山林里,四野寂寞,天地寂寞。

他就这样走啊,走啊,走啊。

长白山的绿水青山,正是于德江这样的守山人一步步走出来的。

二〇二〇年,长白山自然保护区建区六十周年,一代代守山人成为庆典的主角。六十年来,他们顶风冒雨、爬冰卧雪、风餐露宿,在茫茫林海中昼夜巡护,走遍了长白山的山山水水、沟沟岔岔,累计巡护里程四千多万公里,可绕地球一千圈。他们用双足换得“铁脚板”,用坚守练就“千里眼”,用经验绘成“活地图”。一家三代人、一门三兄弟护山、守山的故事薪火相传,淬炼出“天然天成、尚德尚美、创业创新、自立自强”的长白山精神。

这是一座有着神祇守护的神圣山峰。其实,无数个于德江才是守护这神山圣水的神祇。是的,在这里,每一棵大树都有记忆,每一条河流都有历史,每一座山峰都有故事,它们绵密而悠长,汇成了长白山的传说。

松涛阵阵,流水潺潺,峰峦叠嶂。如果你俯身倾听,你会听到——岁月,正在低声讲述着守护者的不老传奇。

六 金黄

月光如水,映照无眠。

蔡雪一个人走在田埂上。风,掠过她的长发,吹拂她的裙裾,鼓荡她的思绪。

稻田里,成熟的稻穗笑弯了腰,一个又一个笑弯了腰的稻穗汇成了波涛汹涌的稻浪。蔡雪温柔地用手抚摸着随风高蹈的稻穗,稻穗更加温柔地回应着她的抚摸。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肩上,镌刻出她雕塑般的身影。她像在大海中遨游的小人鱼,痴痴地寻找海底失落的光。蔡雪痴痴地想,也许,我的命运就是在某个清晨化作泡沫,浮上海面,在咸涩的海水和泪水中挥别我永远的挚爱。

夜色浓重,晨露生凉,田野寂静如洗。远处的凤凰山低伏着山脊,像一队队枕戈待旦的武士。秋蝉高鸣着,在枝叶间低低地掠过。溪河静静流过,温驯、沉默,经过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不期然地发出一声低吼,又一声低吼,之后又是无尽的温驯和沉默。萤火虫停泊在水面的腐叶上,远远地漂来,撞到另一片腐叶,打了个转,继续前进,照亮了好长的一段水程。

早秋的清晨,天还没有亮,月光水银一般倾泻而下,薄雾生凉。蔡雪在田埂上走着,夜晚在她的脚步声中轰然作响。

这两个月,一桩接一桩的好事让蔡雪兴奋得睡不着觉。

年纪轻轻的蔡雪,两次上了央视《新闻联播》,一次是在总理主持召开的座谈会上,蔡雪畅谈自己大学毕业返乡创业的体会,就完善乡村振兴人才激励机制提出建议;一次是在《吉林:用实干作答 以发展求变》新闻报道中,蔡雪在镜头前侃侃而谈:“我去过日本、韩国和欧盟考察农业,亲眼看到越是生产规模化、机械化程度高的合作社,其产品在市场上也就越有竞争力。”这让新型职业农民典型和大学生返乡创业典型、90后青年蔡雪一时声名远扬。

二〇一三年,蔡雪大学毕业。与她的同龄人一样,她首先选择了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就在同学们还在观望犹豫时,蔡雪已经凭其聪明伶俐、勤奋踏实成为上海一家公司的骨干,不久便被提拔为公司中层负责人。

命运在一次回舒兰探亲中发生了转变。

蔡雪在南方吃不惯当地的籼米,回到家里她发现,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气候的优势,舒兰大米格外香气四溢,令唇齿留香。然而,这么好的大米为什么卖不到南方?酒香也怕巷子深,稻米市场竞争格外激烈,舒兰大米在市场上得不到认可。销路决定出路,舒兰大米的销路不畅,怎么会有出路?怎样才能打开舒兰大米的销售渠道呢?蔡雪陷入了沉思。

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蔡雪决定辞掉公司的职务,回家乡创业。

公司的同事们听说了,都跑来劝她,他们舍不得她,更不理解她。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美好的未来在向蔡雪招手,难道这一切说放弃就放弃了?蔡雪却吃了秤砣铁了心,她试图说服同事:“我不懂水稻种植,销售经验也是微乎其微,但是我想为家乡做点有意义的事,让一成不变的家乡换个样子。”蔡雪忘不了小时候看着父亲光脚在稻田里劳作的场景,那是她童年的美好记忆,她有责任让父亲、让乡亲都过上幸福生活。

辞别南方,回到舒兰,已是二〇一四年八月。蔡雪说干就干,不到一个月,便同父亲在溪河镇双印通村注册成立了舒兰市农丰水稻专业合作社——只有两个人的合作社。

舒兰位于长白山余脉向松嫩平原过渡地带,多为冲积水稻土、草甸型水稻土,独特的地理位置给予了舒兰独特的禀赋,肥沃的土壤让水稻成为舒兰历史上不可替代的元素。历史上舒兰是黑土地的“黄金水稻带”,盛产有名的舒兰贡米。

蔡雪发现,成就好的大米,不仅需要好的土壤资源,还需要好的水系资源。在南方乡村,江河湖泊星罗棋布,水系发达。北方却干旱少水,水稻一般采用抽水灌溉,可是,地下水的水温较低,不利于农作物生长。舒兰则不同于一般的北方地区,发达的天然水系完美地解决了灌溉问题,同时,水系远离人口聚居区,周边没有大型工矿企业,这让舒兰大米的质量得到了极大保证。

这年,蔡雪参加了新型职业农民培育工程。其间,她被舒兰市推荐,随同吉林省考察团赴日本考察当地农业。日本农业的“一村一品”产业、管理、销售模式等,让她受益匪浅。

这也给予了她极大的信心,她准备把舒兰大米做成高端产品,推出舒兰高端大米品牌“三莲”。蔡雪的想法和干劲感染了村里的乡亲,不久,五十多户农民加入了她的合作社。合作社负责统一采购、种植、销售,蔡雪担任理事长,负责打造品牌和对外销售。

蔡雪的“三莲”大米与众不同:以物理、生物方式除虫取代农药除虫;以稻田养鸭、蟹、鱼及人工除草的方式取代农药除草;在大量施有机肥的基础上合理化配方施肥;在防病上,由生物制剂取代原来的化学制剂……这些成就了现在多样化的舒兰大米。

优质大米生产出来了,如何打开市场?从免费送作赞助,到客户的认可,到现在渐渐形成一个健全的销售网络。就这样,蔡雪在一二线城市中成立了自己的品牌专卖店,在北京、上海、江苏、浙江、山东等地不断发展经销商代理商,展开大宗团购采买。跑展会、完善线上线下销售网络,蔡雪忙得不亦乐乎。

尽管才二十几岁,但蔡雪在上海见过大世面,是个“点子大王”。

——二〇一六年,蔡雪先后赴日本、韩国和欧洲等地考察学习,并参加了吉林省青年农场主培训班。

——二〇一七年开始,蔡雪尝试以水稻文化为主题,发展观光农业。采用二十四小时物联网全程可追溯体系,结合稻田观光、水稻文化、农事体验等环节,向现代化的稻田综合体目标前进。

——二〇一八年,舒兰市农丰水稻专业合作社理事长蔡雪与香港中港安全食品协会建立“有机水稻种植合作基地”,让“一亩田”私人农场项目进驻香港。

——依托父亲的舒兰市吉米粮食有限责任公司,蔡雪建立了“公司+基地+农民”的经营模式,让每户社员平均增收六千多元平均为每户农民创造工资性收益一万多元。

经过五年的发展,蔡雪的农丰水稻专业合作社拥有土地七千亩,涵盖两个乡镇的四个村,带动了一百四十六位村民就业,发展成为集新技术推广、稻米加工、销售于一体的专业合作组织。“三莲”牌有机大米也由单一品种发展成有机稻花香、生态长粒香、珍珠米和杂粮等系列产品。

如今,随着蔡雪知名度的提升,来舒兰调研考察的人越来越多,交流、演讲越来越多,但是蔡雪做好大米、卖好大米的初心依然不变。

被全国妇联授予“全国巾帼建功标兵”荣誉称号,入围第十一届“全国农村青年致富带头人”名单,成为首届吉林市“十大农村创业创新明星”……蔡雪厚厚的荣誉簿上不断增添新的篇章。

站在新的起点,蔡雪给自己定了一些“小目标”:做好电商,组建专业的营销团队,发展好家庭农场。时间过半,任务完成亦过半,北京、上海、昆山、杭州、宁波、香港,数万公里的飞行距离,“空中飞人”蔡雪从不喊累,全身心的付出换来的是雪片一样的订单。蔡雪挥洒着汗水,谱写着一曲青春之歌。

蔡雪的雄心可不只在舒兰。她知道,吉林省是农业大省,是著名的大“粮仓”,地处世界“黄金玉米带”“黄金水稻带”。金黄的稻田里,有着她的梦想,也有着她的蓝图。

天渐渐亮了,雾气愈发浓重。凤凰山青黛色的轮廓退到了遥远的背景中,与天色融合一体。溪河水汩汩流淌,沉默、坚韧。秋蝉累了,停止了嘶鸣。萤火虫也累了,隐身在晨光里。仲秋的早晨宁静而熨帖。

蔡雪一人走在田埂上,不知疲倦。她清瘦的背影像一棵饱满的稻穗。看着夜色渐渐褪去、天光渐渐变白,蔡雪的心里充满喜悦。从北京回到舒兰,她心里的梦愈加清晰了。

蔡雪俯下身来,抚摸着随风舞蹈的稻穗,稻穗争先恐后回应她的抚摸,与她喃喃私语。蔡雪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这种怀抱着收获的踏实感觉,就是幸福。

晨曦里,金黄的稻穗随风摇摆,远远看去,像一片金色的海洋,不,比波涛汹涌的大海还要壮观。滚滚稻浪将大地染成一片金黄,将天空染成一片金黄,这殷实的、蓬勃的、浩荡的金黄,向蔡雪呼喊着成熟的喜悦。田野里,弥漫着稻子的馨香。聪明的鸟儿已经捷足先登了,它们在稻田里捡食脱落的稻粒,用尖尖的长喙拨开沉甸甸的稻穗外壳,洁白的米粒跃然眼前。

远处,数十辆联合收割机整齐地停放在路旁,穿着制服的驾驶员正忙着出工前的检测。蔡雪知道,充实而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0期)

李舫

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士。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有作品、评论数百万字,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十月》《钟山》等报刊。担任“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视金鹰奖、鲁迅文学奖、中国儿童文学奖、徐迟文学奖、丰子恺华语散文奖等奖项评委。代表作有《春秋时代的春与秋》《在火中生莲》《沉沦的圣殿》《飘泊中的永恒》《千古斯文道场》等。编、译、著作四十余部,其中著作有《魔鬼的契约》(商务印书馆)、《在响雷中炸响》(三联书店)、《纸上乾坤》(人民文学出版社)、《自在心灵》(长江文艺出版社)等。担任中国文学“丝绸之路”大型名家精品文库主编(中国出版集团商务印书馆、华文出版社);担任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特辑《见证》主编(商务印书馆);担任新世纪散文精品文库“观天下”主编(人民日报出版社)。

一丛紫罗兰

#挑战30天在头条写日记#

从大伯的言词闪烁间,我明白,我没有家了。

挂断电话,抬头看见窗台上的紫罗兰,迎着初升的朝阳又蹦出两朵粉紫色的小花,点缀在厚实修长的紫色叶片间。昨日开过了的,已经枯萎,只剩下暗紫色的一小团缩在新开的花朵旁边,它可能也知道它的生命已经终结。

生命是生生不息前仆后继的。人类的基因经过重叠组合形成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不同的人,又经过一代代更迭来到现在文明的时代,试想,这是多么巨大宏伟的工程,其实,只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即可。

闲着无聊又刷了一遍《你是我的荣耀》,其中的一句台词让我记忆深刻,“你允许我的基因影响你的基因吗?”哈哈,当时觉得是高情商理工男的花样求爱词。笑过之后,细细回想生物课上学的基因遗传,可不就是这样吗?

所以,我的身上有一半是四川人的基因,以至于看到关于四川的新闻,图片,美食,美景都格外关注一二,那里有我的亲人,虽然从未谋面,但我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在各自的朋友圈里看到对方的生活现状,节假日的问候还是少不了的,偶尔会客套两句“有时间来玩啊!”可我们知道不会有那个时间,因为彼此都有各自的生活,更因为跟我们有共同血缘关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是的,她不在了,叫我想一想,她走了有多少年了。

在我上初二的那个冷雨霏霏的冬天的早晨,她就那样拖着一身病痛走了,丢下年幼的几个孩子,走了。

她才五十岁,刚刚绝经。

我记得那是一个月亮很好的晚上,吃过晚饭,我正要去写作业,她叫住我,“四儿,跟妈去打针吧,就在吕阁。”我忘了当时她的神情,只记得她的面庞已经轻微浮肿了。我们一路向西绕过大堰,走在河堤上,深秋的夜有些微凉,风吹过苞谷的叶子,哗哗响,我有些害怕紧紧拽着她的手,她手上都是茧子,那是常年操劳的农村妇女的手,那是做鸡头疙瘩汤的手,织毛衣的手,洗衣服的手,刷锅的手,喂猪的手,捡垃圾的手,拿锄头的手,给我送雨伞的手……

那个晚上诊所的人有些多,我去了只顾凑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结束的时候我还恋恋不舍地看着电视上何书桓在对着依萍深情告白,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已经不好。路过新桥时,她蹲在草丛中,我在岸上等她,回来她跟我说,她绝经了,以后就干净了。我不明白绝经是什么意思,就接着向她讲起刚才看的电视情节。直到今天我也不是很明白,隐约知道是不好的意思,但我也不敢去百度,我怕自己所想得到印证。

她一直都是齐耳短发,很黑很亮的那种,额前有漂亮的美人尖,不像我在初二那年就隐隐冒出几根银丝。我曾在她哄我掰棉花干农活时问过她头发这么好咋不留辫子,她跟我说她做姑娘时两条辫子又粗又黑,一甩一甩的到屁股后那么长,可好看了,我就在心里使劲想也想不出那是怎样好看的情景,就缠着她讲,不讲我不干活。她双手飞快地掰着棉花眼神却顺着午后的热风飘向那遥远的西陲边地。

我就在脑海里用书中学过的电视上见过的仅有的认知勾勒出一幅幅画面:一行几个妙龄女子背着沉重的背篓行走在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胸前的大辫子甩呀甩呀,脸上的汗珠子也跟着甩呀甩呀。嘹亮婉转的山歌从山对面的柑桔林中响起,几个女孩相视一笑,也跟着节奏对唱,幽深的山谷间只闻年轻女子特有的清脆娇媚的笑声和男子豪迈粗犷的歌声。

我仿佛看到天上的一抹红霞落在她光洁的脸颊上。

说这些的时候,我爹是在睡午觉的,我偷偷瞄了眼里屋没动静,才凑到她身边,“妈,那你干吗跑真远到我们这儿?”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对电视上的情节分外着迷,总幻想是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山无凌,天地合,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情节出现在身边人的身上,尤其是横跨了大半个中国结合在一起的我爹妈他们两人身上。

“你外婆家里穷呗,连饭都吃不饱,”妈把掰好的一把棉花丢在箩筐里,我感觉她用的力道比之前大很多,像是泄下了一些我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随即长叹一声,“谁叫我是老大。”

我一下泄了气,没劲,跟我设想的情节一个都对不上,我有些堵气,“那你也看错了,咱家也穷。”

是的,我家也很穷,我们姊妹五个,最后一个是弟弟,至于原因,经历过的八零后九零后都明白。听我奶说我上面还有一个姐姐,送人了。我摸着自己的腿,不敢看她,不敢吭声。

直到今年,直到今天,我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做了平生最大的手术,弥补了当年因贫穷因无知,因庸医误诊而留下的后遗症。可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有她了,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她愤愤不平的话语,她说要不是我背着你到处看,你早死了,还能活到现在来气我;她两手合握圈成一个圆圈说书敏拿朗个粗的针头抽脓,抽了都有一碗,腥臭腥臭地;她说都把我背到老东坡打算喂老鸹,又背回来了;她说……她的嘴里没有一句好话,都是在揭我的伤疤,是的,确实有伤疤,当时,那对我是耻辱的印记,令我无处躲藏。现在,是铭刻的恩情,让我无处回报。

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育养而亲不待。

电视上书上那些侠客义士都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可是,她在哪儿,怎么报,她都收不到,看不到,听不到,这世上没有天堂,没有极乐世界,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村后田间的一坯黄土。

后来,又添了一个,是我奶的,在我高一那年。

那时的我沉默寡言,现在也是如此。那时的我沉默是因为单亲家庭的自卑,现在的我沉默是因为看透太多而不想说。

母亲走的那年大姐的双胞胎已经呀呀学语了,对她也算是个安慰吧!大姐不止一次跟我说,要是咱妈还活着四个闺女那是多好的福气。我听后转过头不接话,指尖掠过眼角,一片湿凉。

奶奶走的时候,我没有送。因为我前一天晚上哭晕在奶奶的床前。我不相信我奶死了,她上次生病时还笑着跟给我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她还不到八十四,才八十二。所以我坚信我奶只是睡着了,我要喊她起来做饭,蒸馍,摊煎饼,腌鸡蛋……可是书敏的儿子已经把我奶手上的针头拔了,明明还剩大半瓶药啊!我不干,我追出去我想把他拉回来,叫他把我奶救回来,可是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屋里来来回回的人挡住我了。

我回到我奶床前,她头朝西,安静地躺在那张老木头床上,盖着自己织的粗布被子,那粗砺的手感像极了我奶手上的老茧,我伸出手摸了摸我奶遍布皱纹的脸,我一下一下想要抚平它,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无声的啜泣低低的抽泣到嚎啕大哭抽搐最后脱力倒下。大人们说我不懂事,在家里添乱,我爹第二天一早不顾我的哭闹强行把我送到学校了。他不知道我晚上埋在枕头里哭,白天埋在书本里哭,我再也没有奶了,我最亲的亲人,是我奶。

那个个头瘦小精明强悍的老人,那个满头银发委蛇垂地的老人,那个青年守寡支撑起门户的老人,那个一生孤苦心力憔悴的老人,那个唯一给过我温暖的老人,她是我奶。

我们姊妹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留守儿童”。我们四个从小是在奶奶大伯二伯的养育下长大上学,弟弟则是在重庆外婆家长到六岁才回来。

在灶屋昏黄的油灯下,奶奶一边挥舞着锅铲一边跟二伯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我则因白天跑了一天窝在灶旁草堆上打瞌睡,耳边间或听到奶奶因家族间的处事不公高一声低一声的斥骂,因三娘的尖酸而生气,因邻居占地而火大。一天的这个时候,奶奶和二伯就像是在复盘一样,把里里外外的事都捋一遍,间或发出一两声叹息。那沉重的叹息声打得我的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的,我奶用锅铲点着我,“小疯子跑一天这会儿着(知道)瞌睡了”,二伯就把我抱到床上去睡,我也就顺势睡着了。

初冬的早晨,晨光熹微的时候,我奶洗过碗,会再烧一锅热水,就着井水浆洗衣服。我奶穿的衣服一直都是盘扣式的斜襟衣服。她用白灰比着尺子划线,剪裁,缝制,最后浆洗,那衣服的颜色大都是黑的灰的蓝的白的,棉布的,的确凉的,绦纶的。洗过的衣服搭在院中的晾衣绳上,吧嗒吧嗒往下滴水,趁我奶不注意我就从衣服下面钻来钻去张着嘴去接那水滴,往往接不到,冰凉的水滴在脸上额上鼻尖上,我奶看见了骂两句就喊我过去给她捡头发。

我奶有一头很长很长的头发,到衣襟下面一拃还多。我喜欢看我奶梳头发,最喜欢的是帮她拿簪子,钗子,那些都是银的,是我奶的陪嫁。小时候的我不知道什么银啊金啊,只知道我奶头上别的那些棍棍棒棒好看,上面的花纹真精致真好看啊。

每当这时,我奶就会说起我老外爷,就是我奶的娘家爹,是个地主,家里可富了,有田产的。我最喜欢听的是过老日(小日本)那段。

我老外爷带着我奶我舅爷我老外婆跟几个下人一起躲在韬粟(高粱)地里,听着大官路上高头大马踏踏跑过,惊飞一群大雁,老日(小日本)举枪对着大雁就打,大雁应声落下,有一只大雁落在老外爷那,老外爷等老日(小日本)走得不见影了,才使唤下人捡起大雁回家炒着吃,我奶说大雁肉真好吃啊,比鸡肉好吃多了。我就说奶,我也想吃大雁肉,我奶笑着把掉下来的头发缠在左手拢起的四根手指上说,现在哪还有大雁啊,都叫人们打跑了,不敢来了。

所以当我上小学一年级第一篇课文内容就是“秋天来了,树叶黄了……大雁向南飞去,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我举着书本上的图片问我奶,大雁是不是就长这样,我奶停下手中的活计,眯着眼盯着我的新书,良久良久,才转头催促我,“是哩是哩,快写作业吧!”又抬头看看天,自言自语,唉,你爹他们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地里快收秋了。我也跟着抬头看看天,天上飘过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夕阳的余晖给它们染上一层绯色,我头都抬酸了,还是看不到大雁的影子。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屋里多了几个包袱纸箱,我爹从灶屋探出头来,“四儿,放学了?”“爸!你回来了!爸!”我跟着同学学会了新叫法,叫我爹“爸”,他们都说叫“爹”土,电视上都是叫“爸”,我一直想尝试,但我爹一直没回来,今天我逮着机会了,一直跟在我爸屁股后面一声接一声地叫。

我爸变戏法一样从箱子里往外掏玩具,铁皮的公鸡,青蛙,还有珠珠串的项链,最让我惊讶的是一个巴掌大的四方盒子里躺着一只金光闪闪的乌龟,它的头和四肢是活动的随着震颤摇头晃脑的,在红色的丝绒衬托下越发好看,我刚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爸佯装严肃地说,“兴看不兴招,招了头挨刀”!我看我爸并没有发火的样子,想着他刚回来,是不会打我的。就大着胆子摸了一下乌龟的金背,金色的小乌龟跟着动了起来,我觑着我爸的脸色,大着胆子偎在他身边继续跟小乌龟玩。直到我爹说:“快写作业去,写完再玩,”我就跟他讨价,这些都给我,不给三姐。我爹胡乱点下头就出去了。

我把好玩的一股脑放进我的百宝箱里,那里面都是我爹每次回来带的玩具,没有扮机的玩具枪,花纹繁复的玻璃珠,断了一支手臂的机器人,没有车门的小汽车,刮花了的卡片,还有大伯每次赶集回来算完账剩下的硬币,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五角最少的是一元的,我都用一个铁皮的茶叶筒装进去。

其实,我想多了,三姐根本不喜欢那些玩具,她喜欢的是耳环,项链,明星图片,好看的衣服,我俩的喜好从来都不同。只是在那个年纪的我们不懂,或许只有我不懂。

让我最开心的是,一年级暑假的时候,我爹回来了,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他带我去了南阳。那是当时年幼的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够我开学在同学面前吹嘘好长时间。

那个早晨,阳光洒在院子的苇席上,我爹把我喊醒,我擦掉嘴角的口水,迷瞪着眼,看见停在旁边的自行车上已经捆扎好的包袱,我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三两口趴完饭,穿着一身过得去的没补钉的衣服坐在我爹的二八大杠上,从我爹的胳膊下钻出头对着三姐做着鬼脸。三姐哭得更大声了,我爹一巴掌拍我脑袋上,我眼泪跟着流下来,却死死抓着车巴不下车,我奶跟在后面骂:“去去,去了给你扔到南阳那火车站上,家你都回不来。”这话我从小听我妈说过听我奶说过跟三姐吵架时她也恶狠狠地说过,听身边许多人说过要把我扔了,我害怕了,哭得更厉害了,我爹瞪着一对牛眼:“话多哩很!木啥说了!”长腿一甩,车子飞快骑出院子。

很快路上出现的各种我没见过的景象占据了我的恐惧,我左顾右看,目不遐接不时指着路上急驰而过的大汽车,树上不知名的花,过去的那个背锅老头,成片成片的果园对我爹问东问西,路上的风还有些大,我爹把他的衬衫脱下来裹在我身上。我小小的身子,缩在我爹宽大的衣服里,缩在他宽阔的胸怀里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旅行。

我们一路向北,我爹就骑着他的二八大杠驮着我,走走歇歇。我脖子上挂的水壶快喝完的时候,我们到了一个地方,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个啥地方叫啥名,只知道在一大片树林形成的巨大树阴下,只有一个木头房子,离地有一米那么高,下面是粗壮的木桩支撑,房子后面是一个很大的池塘,边上长满苇子(芙蕖),厚实的碧绿的细长叶片层层叠叠随风起舞,里面夹着有几根拇指粗的毛拉,我高兴极了,想去撅一个下来,因为我爹的右手流血了。用毛拉上的毛粘上就不会流了,我以前割草割到手我奶就是这样做的。虽然用干的效果更好,可是眼下只有现撅了。

我回头看看我爹,他蹴在一棵树根旁一边吸烟一边跟屋主人聊天,没有人在意我,我大着胆子向一颗粗大的毛拉靠近,伸长了手臂,近了近了,一阵风吹过苇子毛拉摆动起来离我更远了些,“弄啥哩,快上来,”一声厉喝,我爹几步跑过来把我拽起来,屋主人也过来了,我吓坏了,眼泪包在眼眶里,不敢流也不敢出声,“水里有长虫!你不害怕!”我爹举起手要打我被屋主人拦住了,“娃儿们,淘气哩!打她弄啥?”转过头又问我“几岁了,上学没,几年级,学习咋样?”一连串的问题总算把我爹的注意力转移了,得知我考了双百分,兴奋地跟我爹说,“这闺女行,以后是个大学生哩!”我爹的嘴角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总是很严肃动不动就生气,他生气的时候会摔碗筷砸家具使劲的用鞭子抽二伯的牛,他生气的时候眼睛瞪得很大,鼻子一耸一耸的鼻头红红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以致他的眉心有几道很深的川字纹。所以当我看到我爹扯起的嘴角时,我知道他这会儿心情不错,而且有外人在,他不会再打我,我就小声凑过去:“伯伯,我想撅个毛拉,”屋主人摸着我稀疏的头发问:“你要那干啥子,又不是花,不好看,伯伯有花……”我看了我爹一眼,凑到屋主人耳边小声说:“伯伯,我爹骑车把手磨流血了,我想要毛拉给我爹止住血。”屋主人顿时扬声大笑起来:“老四,你养了个好闺女啊!哈哈哈!孝顺啊!”我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们,我感觉脸颊一阵滚烫,低下头去看地上的蚂蚁窝。

屋主人进了屋里一会儿出来了,他拿了一把毛拉给我,我接过毛拉,他宽大的掌心还有几颗亮晶晶的糖果,是柑子味的。我对着屋主人甜甜地笑了,“谢谢伯伯。”我拿着毛拉跟糖果小心翼翼地来到我爹跟前,揪了一点毛拉的绒毛,“爹,你手流血了,我奶说粘上毛拉就不流了。”我爹笑着翻转手掌给我看,那吸了半截的烟带着一缕烟雾也跟着翻腾,我爹的食指和中指黄黢黢的,关节很大,指甲很长缝里藏着黑黑的灰,就像我玩玻璃弹珠时手指甲里钻的灰一样。手背上有一道小口子,是他早上捆车时划的,此刻那道小口子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成了一个暗红的血块,我擎着的手上粘着一点绒毛,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个暗红的血块。我爹拍拍我的头,“去玩吧,白(别)下水了。歇一会儿咱都走哩,你妈还等着哩!”听到我妈在南阳等我,我又高兴了,几下把糖塞嘴里,又搜寻好玩的去了。

身后我爹跟那个伯伯又说了啥,我不知道,我在找伯伯说的好看的花。

当我躲躲闪闪颤颤微微又来到那个水池边时,我寻见屋主人说的好看的花了,那是我没见过的像傍晚天边紫色的云霞一样美丽的紫色的花,那么大一片挤挤挨挨地在池塘的边上,映着碧绿的水,蓝的天,白的云,深紫的叶,浅紫的花,黄的蕊,分外好看。我大着胆子摘了一朵,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并没有香味。

我爹喊我了,我丢下手里那朵淡紫的没有香味的不知名的小花,向我爹跑过去。

我爹驼着我走了,那个伯伯站在树阴下的路边,我从我爹胳肢窝下钻出去回头看时,他摇摆的手垂下去了,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嘴里咯嘣咯嘣嚼着伯伯给我的糖,问我爹,“那个伯伯咋不回家?”“那就是他哩家。”“咱们家里恁多人,他咋就一个人?”我忘了我爹咱说哩,我歪在他胳膊上睡着了。

后来,我在南阳待了一个多月,有一个老乡去南阳看她妈,我爹叫我跟她坐大巴回来了。

在那一个月里,我认识了人生第一个朋友,她叫亚丽,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只知道我妈有一天给我拿了一个梨,说是鸭梨,我就想当然地叫她鸭梨,还有她弟弟,房东的大女儿,二女儿和小儿子。我忘记他们的名字和模样了,只记得他家有一大片葡萄园,四周用铁丝网围着,葡萄并没有成熟,青色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地藏在绿色的叶片中间,我天天趴在铁丝网上看着,等着,盼着它们成熟。跟着房东的孩子们一起巡逻是我最喜欢做的事,在中午大人们午睡时我们顶着烈日一人骑一根长竹竿,“驾驾驾”穿棱在高高的铁丝网外的土路上,房东的大女儿则站在我们的房子顶上手搭凉棚朝我们看来,她那碎花的裙摆一荡一荡的,我的心也跟着一荡一荡的,怕她从那小小的房顶上掉下来。

虽然房东家的人天天看着,他们的葡萄还是被偷了。那天我跟着我爹妈和小木叔叔阿玲姐姐一起从外面回来,走到一个大桥下,围着一群人,我们也过去看热闹,是两个年轻的男孩子,他们被捆着手腕,跪倒在地上,边上是两个尿素的肥料袋,鼓鼓囊囊的,我看到我们的房东拿着一条比二伯的牛鞭还粗的鞭子朝那两个人身上抽,我吓得不敢看躲在阿玲姐姐的身后,她也不敢看,躲在小木叔叔的身后。我从小木叔叔的侧面偷偷瞄了一眼,那两个人背上的衣服都被打烂了,一条一条的伤痕,血顺着往下流,我在想这得多少毛拉才能止住血啊?我在想我妈把伯伯给的毛拉收拾到哪了?

我爹拉住房东问咋回事,房东说这两坏蛋偷了他的葡萄,我爹说都还不熟哩,弄去干啥?房东恶狠狠地对着两人又甩了两鞭子说所以说是坏蛋,把网都剪破了,葡萄树都毁坏了。我看到我爹的鼻子又耸起来,我害怕地大叫一声,“妈呀”。我妈正在看热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我“哇”的一声哭起来,我爹也看过来,对我妈说,“回去吧,娃儿饿了。”

是的,在这几天我都没好好吃饭,发烧,咳嗽,拉肚子。我妈说水土不服,我爹说胡说,咱家到南阳才多远,说罢看着我又说,有熟人回去了你就跟着回去,在这儿净花钱了。 我不敢吭声。我因为贪嘴缠着我妈给我买了一个大头,小木叔叔给我买了一个我又吃了,结果晚上开始拉肚子,我妈领我去诊所打针。掀开诊所的竹帘,像是两个天地里面很凉快,但医生针扎得很痛,那双口罩下的眼看着我屁股上的疤,随口问了两句,我忘了我妈是咋说的了,我就记得那个墙边的立式空调上放了一盆紫色的花,跟伯伯池塘边的一样,旁边挂着一个鸟笼子里有一只黄色的鸟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地叫唤。

要走的时候,我妈掀开竹帘,我透过竹篾缝隙又看了一眼那盆花,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不敢问那个医生,她扎针太痛了。

至到今年我在一处公园的水池边又见到那样的一丛绚紫色的花儿,我当即掏出手机,扫一扫,手机页面上出现的是关于它的所有信息。我知道它有个非常好听的梦幻的名字:紫罗兰。

我迅速下单买下一盆水培的紫罗兰,经过精心照料,它很快就开出一朵朵粉紫色的三瓣小花来。

我偶而还是会想起那一丛长在池塘边的紫罗兰和那个独居的伯伯,他当年究竟跟我爹说了些啥?而这个秘密也随着年日已久,我爹可能早都忘记了。

村后的田间又堆起的一个土坯,那些久远的往事终于湮灭在尘土里,消散在风雨里。

是的,我爹也走了,在去年大年初二的早晨,出嫁姑娘回门的日子,他却没有等我们回去,就走了,据最先赶到的邻居大哥说,双臂上举着,似上痛苦挣扎了一番。

我爹的去世,一直令我无法释怀。尽管我姐她们都说不是我的错,他身体一直不好,高血压,心脏病。可我知道,我婚姻的不幸是导火索,弟弟难以成家是心病,几个子女内里不合是矛盾根源。

小时候我们是一家人,一个锅吃饭,一个被窝睡觉的一家人,亲人,长大后就成了逢年过节也不见得能见一面的亲戚。

亲人,亲戚,一字之差,千差万别。书上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地域的距离把心理的距离突显得更加明显。各忙各的工作,各有各的生活,亲情的疏远淡漠愈加明显,姐妹间暗暗的攀比较劲是少不了的。

手机铃声响起,我从枕头下拿起接通,大姐向我通报噩耗,手机从手中滑落,我跌坐在床上,愣了神,一时不知该先做什么,定车票,做核酸,收拾行李,大脑一片混沌。我冲下去洗了把冷水脸,强迫自己镇定,平静。

坐在回家的高铁上,我把宽大的帽子扣在头上伏在小桌板上无声啜泣。

五个儿女无一人在身旁,我爹自己把大门打开,又回去躺在床上,直到最后离世,儿女们都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晚上到家,只见到一张青灰的颓败的面孔。

家里的冬天太冷了,我的牙开始打颤,身子开始打颤,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滴在脏旧的被褥上,滴在他身上单薄的旧衣上,滴在积满灰尘的地上,滴在那长长的烧铺的路上,滴在去火葬场的路上,滴在送葬的路上,滴在那坯黄土里。

书上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书上还说父母是挡在我们与死神中间的一道坚实的壁垒。如今,我已穿过那道壁垒,踏上归途,终点在多远的以后,在多久的将来,我不知道,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总之,人生已经过半,该遇到的遇到了,该经历的经历了,一个女人前半生正规的流程我都走过了一遍,落得个遍体鳞伤,无家可归,后半生我想留给自己,活出自己,就像那丛生长在池塘边的紫罗兰,在哪都能活,怎么都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