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
当前位置:首页 > 运势

梦见别人送礼给女儿什么预兆 梦见别人送礼给女儿好不好

梦见别人送礼给女儿什么预兆 梦见别人送礼给女儿好不好

本文目录一览:

王子总是梦见同一个女孩,多番寻找,发现她来自另一个世界

Part three 潮起潮落

I

红伦敦

噩梦如约而至,凯尔身处某地——有时是比邻酒馆,有时是孪生戴恩所在城堡前面的石雕墓园,有时是伦敦圣堂——热闹与孤独共存。

今晚,他在夜市里。

人潮汹涌,凯尔从未见过那么多人,在河岸上摩肩接踵。他似乎瞥见莱的身影,但等他呼唤兄弟的名字时,王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他发现身边有个女孩,一头乌黑的短发,于是他大喊:“莱拉?”当他抬脚向前迈了一步,人流涌动,再次吞没了她。周围的每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同时也全然陌生。

这时,一头蓬乱的白发吸引了他的视线,苍白的阿索斯·戴恩犹如毒蛇在人群中游走。凯尔低吼一声,伸手摸刀,却被冰冷的手指扣得死死的。

“鲜花小子。”有人在他耳边柔声说道。他猛地回头,看见阿斯特丽德浑身裂纹,不知谁将她破碎的身体拼在一起。凯尔踉跄后退,但此刻人群更为拥挤,背后有人推他。等他站稳脚跟,孪生戴恩都不见了。

莱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张嘴说了个名字,凯尔听不清。

又一个陌生人重重地撞上凯尔。“抱歉,”他喃喃道,“抱歉……”言犹在耳,人们仍在推挤他,似乎看不见他,或者当他不存在。就在他生出这个想法的瞬间,所有人停下脚步,扭头看他,每一张面孔都写满愤怒、恐惧和厌恶,令人毛骨悚然。

“抱歉。”他说着,举起双手,发现自己的血管逐渐黑化。

“不,”他低声说,与此同时,魔法顺着他的双臂向上游移,“不要,拜托了,不要。”他能感觉到黑暗在血管里扩散的嗡鸣。人群又开始移动,但不是离他而去,而是向他围拢。“走开。”他说。发现无人理会,他试图逃离,结果双腿像灌了铅似的。

“太迟了,”霍兰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似乎无处不在,“一旦你放它进来,就完了。”

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魔法步步紧逼。凯尔奋力抵抗,但它已经钻进脑袋,用维塔芮的声音低语。

让我进去。

黑暗袭击了凯尔的心脏,一阵剧痛在胸发,不远处的莱倒在地上。

“不!”凯尔绝望地大喊,徒劳地把手伸向兄弟。他的手碰到身边的人,黑暗如同火焰从他的指尖迸射,扑向对方的胸膛。那人抖如筛糠,瘫软在地,一瞬间灰飞烟灭。在他接触到地面之前,周围的人也接二连三地栽倒,死亡犹如涟漪,在人群中荡开,无声地噬食了每一个人。不仅如此,房屋、桥梁和宫殿也接连垮塌,最后,凯尔的世界空无一物。

寂静之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啜泣,也不是惨叫,而是大笑。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

那是他自己的笑声。

★★★

凯尔猛地坐起来,气喘吁吁。

门缝处透着光,照在薄薄的一层积雪上。细碎的阳光晃得他眼花缭乱,他只好扭头避开,按着胸口,等待心跳平缓。

他在椅子上和衣而眠,兄弟的嗜好害他的脑袋隐隐作痛。

“该死的莱。”他咕哝道,强撑着起身。他脑袋里轰轰作响,窗外也传来闹哄哄的声音。他——准确地说,是莱——昨晚挨的那顿打已经不碍事了,但饮酒带来的影响相当严重,凯尔笃信长痛不如短痛,伤口再疼,也好过挥之不去的宿醉。洗脸、漱口和更衣的时候,他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唯愿王子受的罪不比自己少。

门外,一个神色冷峻、鬓角泛白的人正在站岗。凯尔皱了皱眉头。他希望站岗的人是哈斯特拉,然而等待他的总是斯塔夫。此人恨他入骨。

“早上好。”凯尔招呼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下午好,先生。”斯塔夫——莱为这位上了年纪的皇家卫兵起了个绰号叫白头翁——回答,同时跟了过来。黑化之夜过后,对于斯塔夫或者哈斯特拉的出现,凯尔既不恼火,也不惊讶。马克西姆国王不信任他的安塔芮,不是侍卫的错。侍卫们做不到形影不离,也不是凯尔的错。

他在四面玻璃墙壁的日光房找到了莱,王子、国王和王后正在共进午餐。王子以超乎想象的定力对抗着宿醉,不过凯尔能感觉到两人的头痛保持了同步,而且王子背对着玻璃墙和耀眼的阳光。

“凯尔,”莱快活地说,“我还以为你要睡上一整天。”

“抱歉,”凯尔反唇相讥,“我昨晚有点放纵过头了。”

“下午好,凯尔。”艾迈娜王后说。她举止优雅,肤色犹如抛光的木头,一顶金冠戴在乌黑的头发上。王后说话和善但又冷淡,上次抚摸他的脸颊似乎就在数周之前。但实际上已有很久了。从黑化之夜算起,将近四个月。凯尔把黑石带到城里,维塔芮在街上大肆破坏,阿斯特丽德·戴恩一刀莱的胸膛,而凯尔付出了一部分生命将他救了回来。

我们的儿子在哪里?王后当时问道,言下之意,她只有一个儿子。

“但愿你休息好了。”马克西姆国王手握文件,抬头说道。

“休息好了,先生。”水果和面包在桌上堆积成山,凯尔坐进椅子,侍者端来银水壶,为他斟上一杯热茶。茶水滚烫,他一口就灌进了喉咙。侍者端详他片刻,体贴地放下水壶,凯尔不禁心生感激。

桌边还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身着红衣,肩上佩有马雷什家族的金质纹章——圣杯和旭日——代表他们是国王的朋友,拥有造访王宫的资格,甚至有权差遣侍从和卫兵协助他们办事,而不仅仅是接受列队欢迎。

“帕罗,利思安。”凯尔招呼道。他们都是协助组织赛事的奥斯特拉,凯尔觉得最近见到他们的次数比见到国王和王后还多。

“凯尔大师。”两人颔首致意,异口同声地回应。他们笑容老练,礼节拿捏得恰如其分。

一张王宫及周边的地图铺在桌上,一边压着一盘馅饼,另一边压着一把茶壶。利思安指着王宫南翼说:“我们准备安排柯尔王子和柯拉公主住进那里的绿宝石套房。在他们抵达的前一日种上鲜花。”

莱隔着桌子对凯尔扮了个鬼脸。凯尔累得不想计较。

“同时,索尔因阿尔殿下,”利思安接着说,“安排在西边的暖房。依照您的指示,我们把咖啡豆存放在那里,还有……”

“威斯克的女王呢?”马克西姆抱怨道,“还有法罗国王呢?他们为何不赏脸出席?他们不信任我们吗?还是手头有更重要的事情?”

艾迈娜眉头一皱。“他们派来的代表够格。”

莱嗤笑一声。“威斯克的拉斯特拉女王有七个孩子,母亲。我觉得她借我们两个也不算什么。至于法罗人,索尔因阿尔可不是省油的灯,二十年来他到处煽风点火,寄希望于天下大乱,好废黜他的兄弟,独占法罗。”

“你何时投身帝国政治了?”凯尔说话时已经在喝第三杯茶。

令他惊讶的是,莱瞪了他一眼。“我投身我的王国,兄弟,”他厉声说,“你也应该这样。”

“我又不是王子。”凯尔说。他没有心情照顾莱的情绪。“我只是不得不替他擦屁股的人。”

“哦,所以你的屁股从来都很干净咯?”

他们四目相对。凯尔恨不得将叉子扎进自己的大腿,看他的兄弟疼得咬牙切齿。

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他们从不曾恶语相向。其实,通过魔法纽带传递的,不仅仅是疼痛和欢愉,还有恐惧、烦恼和愤怒——它们在束缚咒语上此起彼伏,在两人之间反复共鸣、不断增强。莱一向心浮气躁,但如今凯尔能感到兄弟的脾气变化莫测,难以捉摸,令人抓狂。与距离无关。无论咫尺之遥,还是远隔不同世界的伦敦,都没有影响。他们避无可避。

魔法纽带越来越像锁链。

艾迈娜清了清嗓子。“我觉得东边的暖房更适合索尔因阿尔殿下。那里采光更好。不过侍从怎么办?威斯克人出门的阵仗很大……”

王后及时救场,巧妙地把话题从兄弟俩对峙的局面上引开,然而,欲说还休的感觉令人胸闷。凯尔起身离座,准备离开。

“你去哪里?”马克西姆一边问,一边把文件交给身边的侍从。

凯尔回头应道:“我去看看漂浮竞技场的建造进度,陛下。”

“莱可以处理,”国王说,“我需要你跑腿。”他说着递来一个信封。直到此时此刻,凯尔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离开——逃离王宫,逃离这座城市、这个世界。

信封上没有写明地址,但他非常清楚需要送到哪里。因为白伦敦王位空虚,全城陷入七年来第一次王权争夺战,通信随之中断。在孪生戴恩垮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凯尔仅仅去过一次,差点在暴力冲突中丧命——于是凯尔决定暂时不操心白伦敦的事情,等局势稳定再说。

所以只可能是灰伦敦。那个朴素的、没有魔法的国度,弥漫着煤烟,到处都是年深日久的坚硬石头。

“我这就去。”凯尔来到国王面前。

“提醒摄政王,”国王告诫道,“信函往来是惯例,但他提的问题越来越离谱了。”

凯尔点点头。他时常好奇马克西姆国王如何看待灰伦敦的统治者,更好奇信中写了什么,摄政王是不是像对凯尔那样,每次提一大堆问题。

“他经常问到魔法,”他对国王说,“我劝他不要多想。”

马克西姆哼了一声。“他蠢得要命。你得当心。”

凯尔扬起眉毛。马克西姆真的担心他的安全吗?当他接过信件,发现国王眼中掠过一丝疑虑,心情也随之低落。马克西姆容易记仇。仇怨犹如伤疤,虽然慢慢结痂,但永远留痕。

凯尔知道那是他自作自受。好些年来,他利用担任王室信使的便利,在不同的世界之间交易物品。如果走私贩的帽子没有扣在他头上,黑石绝不可能落到他手里,也就不会害死那么多人,为红伦敦带来一场浩劫了。也许孪生戴恩还有别的办法得逞,但他们利用不了凯尔。他成了棋子,任人摆布,如今他仍在还债——莱也得还债,因为阿斯特丽德·戴恩使用附体咒符占据了他的身体。无论如何,他们都有过失。但国王依然爱着儿子。王后依然关注着他。

艾迈娜也递来一封信,信封小一些。收信者为乔治王。虽说通信只是礼尚往来,但年老体弱的国王非常重视,凯尔也一样。国王病入膏肓,不知道信文有多短,凯尔也不想让他知道。他每每口述信文,添油加醋地讲述阿恩国王和王后的逸闻、王子的壮举,还有凯尔在王宫的生活。也许这次他可以对乔治讲讲比赛的事情。国王会喜欢的。

该说的话在脑袋里逐渐成形,他接过信件,正要离开,马克西姆忽然叫住了他。“你从哪里回来?”

凯尔微微一怔。国才发问,仿佛扯了一下拴在他脖子上的锁链。“传送门开在纳莱什卡斯,夜市最南端。”

国王瞟了门边的斯塔夫一眼,看他听见没有,侍卫略一点头。

“别太晚了。”马克西姆命令。

凯尔离开时,他们接着讨论参加赛事的宾客和床上用品,以及谁喜欢咖啡、谁喜欢酒、谁又喜欢浓茶。

来到日光房门口,凯尔回头一看,发现莱盯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对不起”,但也有可能是“滚蛋吧”,或者是“我们到时候再谈谈”。凯尔置之不理,把信件装进外套口袋。他快步穿过王宫,回到自己的寝宫,进了第二间小房,关上房门。换作莱,可能会把这里专门用来收纳靴子或者胸针,而凯尔将其布置成书房,面积不大,藏品不少,存放了他收集来的魔法典籍。这些资料既有理论的,也有实用的,大多来自提伦大师所赠,还有从皇家图书馆借来的,包括他自己的日记,里面潦草地记录了他对安塔芮血魔法的思考,而世人对其知之甚少。其中一本薄薄的黑色手册以维塔芮为主角,那是他去年一度掌握、唤醒并摧毁的黑魔法。手册里问题远多于答案。

书房内部的门板上有几个手绘的符号,线条简单,式样独特,是用鲜血仔细描绘的,借以方便地来去城中各处。有些血痕因为长期不用已经褪色,有些色泽新鲜。其中一个符号——双线交叉于圆圈中——通向提伦在河对岸的圣堂。凯尔的指头在符号上抚摸,想起了当时帮着莱拉把半死不活的莱拖进门的场景。另一个符号曾经通向凯尔在红宝石地酒馆的秘密房间,那是伦敦城内真正属于他的地方。如今符号变成了一团污渍。

凯尔找到了需要的符号:三条线相交,组成星形。

这个符号自带回忆,那是独居在单间里的一位老国王,粗糙的手抓着一枚红色钱币,嘴里念叨着消失的魔法。

凯尔从袖口处拔出匕首,割破手腕。鲜血涌出,浓艳刺目,他在伤口处蘸了蘸,重新勾勒符号。等画完了,他将掌心贴在符号上,说:“As Tascen。”转移。

然后他迈步上前。

手边的世界逐渐软化、扭曲,他从阴暗的小房跨进灿烂的阳光里,已经好转的头痛又开始作祟。凯尔不在简陋的书房里了,而在一座应有尽有的院子里。他也不在灰伦敦,而在某位奥斯特拉的花园里,位于名为迪杉的漂亮小镇上。这里之所以重要,与院中生长繁茂的果树和玻璃雕像无关,仅仅是因为红伦敦的这个地点对应着灰伦敦的温莎城堡。

完全相同的地点。

旅行魔法的施展只有两种形式。要么在同一个世界的两个不同地点移动,要么在不同世界的同一个地点穿梭。因为英国国王被安置在温莎城堡,位于伦敦城外,他只能先去奥斯特拉帕佛荣的花园。对凯尔而言,如此转道有点耍小聪明……然而,熟悉安塔芮魔法的人不一定赞同。霍兰德也许会,但他死了,而且他应该有一套极为复杂的转移和穿梭路线,相形之下,凯尔的小聪明犹如儿戏。冬日的空气寒冷刺骨,他伸出那只干净的手,抖抖索索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信来,然后把外套从里到外地翻转,最后选定了需要的那一面:一件齐膝的黑色大衣,有兜帽和天鹅绒内衬。这身行头适合灰伦敦,那里的寒意永远更冷酷、更锥心,而且潮湿,渗透衣物,侵彻肌肤。

凯尔换上大衣,把信塞进口袋里(里子是柔软的羊毛而非丝绸),然后吐了一口热乎乎的白气,用掌心的鲜血在冰冷的墙壁上勾勒符号。不过,他摸索吊在脖子上的硬币时,注意力忽然转移了。他停止动作,东张西望,观察着这座花园。这里确确实实只有他一人,他甚至享受这种独处的感觉。除了他和莱年幼时的一趟北上旅行,凯尔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了。他一向被管得很严,但他觉得最近四个月所受的限制,更甚于他为国王效力的近二十年。凯尔曾经认为自己像王室的家产。如今他认为是囚犯。

也许他应该跑掉,趁着还有机会。

“你可以跑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似是莱拉。

她最终逃离了。他能吗?他不用躲到另一个世界去。如果他直接……走掉呢?离开花园和小镇,离开城市。他可以找一辆马车,或者一艘出海的船,然后……怎么办?他几乎身无分文,一只眼睛还有安塔芮的记号,他能走多远呢?

“你需要什么只管去要。”那个声音说。

这个世界太大了。他从未见过真正的世面。

如果他留在阿恩,难免被找到。如果他逃到法罗,或者威斯克呢?法罗人认为他的眼睛是力量的标志,仅此而已,但凯尔听说他的名字被加上了一个威斯克词语——crat'a——支柱。意指他独力支撑阿恩帝国。不管他落入哪个帝国的手里……

凯尔低头看着血迹斑斑的手掌。圣徒啊,他竟然在思考如何逃跑?

他可以——他想要——抛弃养育他的城市,这个念头简直疯了。抛弃他的国王和王后。抛弃他的兄弟。他背叛过他们一次——好吧,那是一桩屡教不改的罪行——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不愿意再次抛弃他们,无论内心有多么蠢蠢欲动。

“你可以获得自由。”那个声音不肯罢休。

可问题在于,凯尔永远都不可能自由。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他早已放弃自由,连同自己的生命,都交给了莱。

“够了。”他大喝一声,驱散了疑虑,然后从衣领处掏出绳子,取了下来。皮绳上拴着一枚铜币,因为常年使用,表面已经磨得平滑光亮。到此为止,他心想,继而把淌血的手掌贴在花园的墙壁上。他还有任务在身。

“As travar。”

旅行。

在命令、鲜血和魔法的共同作用之下,周遭的世界开始扭曲,凯尔向前迈步,希望把所有烦心事留在他的伦敦,换来与国王相处的几分钟时间。

但当他踏上城堡里的地毯时,他意识到那些烦心事不过是开胃菜而已。凯尔立刻察觉到事态异常。

温莎城堡太安静了。太黑暗了。

以往在候见室里迎接他的水盆空着,两边的蜡烛也没有点燃。他聆听着脚步声,有是有,但距离遥远,在身后的厅堂里,而面前唯有死一般的寂静。

恐惧油然而生,当凯尔进入国王的起居室时,他一心盼着见到老人坐在高背椅上打盹的憔悴身影,或是听见他虚弱无力、抑扬顿挫的声音。然而,里面空无一人。雪花在紧闭的窗户外飘落,壁炉也没有生火。屋子里既冷又黑,似乎与世隔绝。

凯尔来到壁炉前,伸出双手作取暖状,很快,空荡荡的炉膛里火苗跳跃。但只有空气和魔法,火势持续不了太久,凯尔借着火光四处走动,搜寻老人最近的生活痕迹。一杯冷茶。一条弃置的围巾。然而屋子里冷冷清清,不像有人居住。

这时候,他发现了那封信。

其实算不上一封信。

一张崭新的乳白色纸片,折叠着立在壁炉前的托盘里,朝外的一面写有他的名字,是摄政王稳健而自信的字迹。

凯尔拿起纸片,不等打开就知道其中的内容,但当那一行字在魔法催生的火光中颤动时,他依然心如刀绞。

国王驾崩。

纸上的四个字犹如当头棒喝。

国王驾崩。

凯尔头晕目眩——他不习惯失去。他害怕死亡,始终害怕,如今尤甚,因为他和王子的生命相互牵绊,不过在黑化之夜发生前,凯尔从未失去过认识的人。从未失去过喜欢的人。一直以来,他喜欢那位体弱多病的国王,即使在弥留之际,疯癫与失明夺走了老人大部分的尊严和所有的威权。

如今国王已不在人世。尘归尘,土归土,提伦会说。

信的末尾,摄政王还附言一句。

到走廊里来。有人会带你来我这里。

凯尔迟疑片刻,环顾空空如也的房间。然后,他无可奈何地握手成拳,炉膛里的火焰猝然熄灭,黑暗复又降临。他离开候见室,踏进外面的走廊。

仿佛踏进另一个世界。

温莎城堡不如圣詹姆斯宫那般奢华,但也绝对没有老国王的寝宫那般阴森。织锦和地毯温暖了走廊和厅堂。镶金镀银的烛台和托盘闪闪发光。墙上壁灯煌煌,音乐和人声如春风拂面。

有人清了清嗓子,凯尔扭头一看,发现一个衣着光鲜的侍者候在那里。

“啊,先生,好极了,这边请。”那人说着鞠了一躬,毫不停顿地朝走廊深处迈步。

凯尔边走边看。他从未去过国王寝宫之外的地方,但他敢说,此前绝非这般光景。

一路上,所有壁炉都烧得很旺,导致王宫里热得难受。处处宾客满堂,凯尔经过一群又一群窃窃私语的淑女和兴味盎然的绅士,游街示众的羞耻感油然而生。他双手攥拳,目光低垂。等到了宽敞的迎宾厅,在高温和烦躁的双重影响下,他早已面红耳赤。

“啊。凯尔大师。”

摄政王——是国王,凯尔纠正自己的想法——坐在沙发上,几个举止拘谨的男人和咯咯傻笑的女人围在他身边。相比上次见面,他发福得厉害,态度也更倨傲,纽扣几近绷脱,鼻孔和下巴朝天。他的同伴们看到一袭黑衣的凯尔,立刻安静下来。

“陛下。”他说着微微颔首,以示尊敬。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耷拉下来,遮挡了他纯黑的眸子。他知道接下来应该致以哀悼,但看到新国王的表情,凯尔觉得自己才是伤心欲绝的那个人。“我应当拜访圣詹姆斯宫——”

乔治傲慢地摆摆手。“我不是为你而来的,”他笨拙地起身,“我要在温莎待上半个月,处理杂务。也可以说,平息事态。”他发现凯尔表情异常,立刻补了一句:“怎么了?”

“令尊去世,您似乎并不悲伤。”凯尔说。

乔治神色愠怒。“我父亲去世已有三周,多年前他第一次发病时,就应该体面地离开。为他好,也为我好。”新国王冷冷一笑,犹如涟漪在脸上荡漾开来。“但我理解,死讯对你而言太过突然。”他来到吧台前,斟上一杯酒。“我常常忘记,”他说话的同时,琥珀色的酒水在玻璃杯中泼溅,“只要你还在那个世界,就对我们这边的消息一无所知。”

凯尔打了个激灵,目光投向大厅中三三两两的贵族。他们举着酒杯交头接耳,好奇地张望凯尔。

凯尔恨不得一把扯住国王的袖子。“他们知道多少?”他尽可能压低嗓门,“关于我的事情?”

乔治挥挥手。“噢,你放心吧。我记得我对他们说的是,你是异邦的权贵。严格地说,此话不假。可问题就在于,他们越是一无所知,越容易说长道短。也许我们应该直接介绍你——”

“我要表达我的心意,”凯尔打断了对方的话,“对老国王。”他知道这个世界有土葬的风俗。在他看来,把遗体装进一个盒子里的行为甚是奇怪,但也意味着国王——他残存的一部分——将留在某个地方。

乔治叹了口气,似乎早有预料,同时又嫌麻烦。“我就知道,”他说着,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水,“他在礼拜堂。不过你得……”他伸出戴满戒指的手,“先送信。”凯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信。“还有给我父亲的那封。”

凯尔不情不愿地掏出了第二封信。老国王一向珍视他收到的信件,叮嘱凯尔不要破坏封蜡。新国王从吧台上拿起一把短刀,划开信封,抽出信纸。凯尔真不希望让乔治看到那寥寥几行信文。

“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他读这个?”他语气里透着不屑。

“我喜欢国王。”

“那么,你现在只能将就一下我了。”

凯尔默不作声。

另一封信显然写得长多了,新国王坐进沙发里读了起来。凯尔候在一边,同时接受国王那帮随从的审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国王读了三四遍,自顾自地点点头,折好信纸,站起身来。

“好,”他说,“我们来做个了结。”

凯尔跟着乔治出去,远离众人的目光令他如释重负。

“外头真冷啊,”国王说着,裹紧了带毛领的奢华大衣,“你应该无能为力吧?”

凯尔眯起眼睛。“改变天气?不行。”

国王耸耸肩。他们在宫殿的庭院中前行,一大帮侍从如影随形。凯尔扯了扯身上的外套——二月份尤其寒冷,风如刀割,空气潮湿,透彻骨髓。雪花在他们周围飘落,严格地说那不叫飘落。风卷着雪花飞旋,结冰的地面几乎没有积雪。凯尔戴上兜帽。

尽管天寒地冻,他的双手仍裸地插在兜里,指尖逐渐麻木,但安塔芮仰仗双手和鲜血施放魔法,手套使人行动不便,难以迅速反应。他不担心在灰伦敦遭受攻击,不过,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再者,面对乔治,即使是日常交谈都充满了刀光剑影,两人之间无甚好感,信任就更是少得可怜。此外,新国王对魔法越来越痴迷。乔治什么时候会袭击凯尔,只为看看他能否自保,以及如何自保?不过,这样一来,将导致两个世界中断通信,凯尔认为国王不至于那般愚蠢。至少,他希望如此——虽然凯尔讨厌乔治,但也不想失去旅行的借口。

凯尔摸到了口袋里的硬币,于是心不在焉地把玩,活动冻僵的手指。他以为他们目的地是墓园,结果国王带他来到了一座教堂。

“圣乔治礼拜堂。”他解释一句,走了进去。

教堂高耸入云,塔尖刺破苍穹,令人叹为观止。教堂内部,拱顶之下铺的是方格石板。乔治目不斜视,把大衣递到一边——他料定有人接过去,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凯尔抬头看着阳光透进彩色玻璃,觉得这里作为埋骨之地还算不错。很快,他发现乔治三世并没有沐浴着阳光在此处长眠。

老国王在地窖里。

低矮的天花板,微弱的光线,以及落满灰尘的石头气息,令凯尔浑身鸡皮疙瘩。

乔治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尚未点燃的烛台。“劳烦?”他问道。凯尔皱眉。乔治的语气夹杂着一种饥渴、贪婪。

“当然。”凯尔说。他把手伸向烛台,却不作停留,继续向前,抓到一个装有长柄火柴的罐子。他取出一根火柴,在一个小小的、仪式用的装饰物上擦燃,点亮了蜡烛。乔治抿着嘴唇,难掩失望。“你以前为我父亲表演可是不遗余力。”

“令尊与众不同。”凯尔甩了甩,火柴熄灭了。

乔治深锁眉头。他显然不习惯被拒绝的滋味,但凯尔不清楚他的失望仅仅是因为被拒绝,还是因为被拒绝进行魔法表演。他为何执着于让凯尔露一手?渴望眼见为实?纯属消遣?还是另有深意?

凯尔跟着乔治在皇家地窖里穿行,一想到埋葬于此,他就不寒而栗。躺在地下的盒子里已经够惨了,还要深埋在这种地方,与现实世界隔着重重石壁?凯尔永远理解不了灰世界的居民为何要封存死者,将其废弃的肉身收敛于金子、木头和石头里,仿佛他们还残留了一部分生命。如若果真如此呢?那是多么残酷的惩罚啊。

乔治来到父亲的墓前,放下烛台,撩开衣角,低头跪拜。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须臾,又从领口内掏出一个金十字架,贴在嘴唇上。最后,他站了起来,皱着眉头,掸去膝盖处的灰尘。

凯尔若有所思地扶着棺材,希望能有所感应——随便什么都行。然而,只有寂静和冰冷。

“祷告几句是惯例。”国王说。

凯尔闻言一怔,皱起眉头。“为什么祷告?”

“当然是为他的灵魂。”很显然凯尔满脸困惑。“你们的世界没有上帝吗?”他摇摇头。乔治似乎吃了一惊。“没有至高的伟力?”

“那倒不是,”凯尔回答,“您可以说我们崇拜魔法。魔法即为凌驾一切的力量。”

“那是异端邪说。”

凯尔扬起眉毛,从棺盖上收回手。“陛下,你们崇拜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而我所崇拜的力量,我每时每刻都在接触。哪种更合乎逻辑呢?”

乔治脸色一沉。“不是逻辑的问题。是信仰的问题。”

信仰。那不过是一种肤浅的替代品,但凯尔觉得不能责怪灰世界的居民。任何人都需要相信某种东西,因为没有魔法,他们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所谓的神。神秘兮兮,充满胡编乱造,不能自圆其说。讽刺的是,早在魔法抛弃他们之前,他们就抛弃了魔法,让那位全知全能的上帝扼杀了它。

“你们如何对待死者?”国王追问。

“烧了。”

“异端仪式。”他轻蔑地说。

“好过把尸体放在盒子里。”

“那他们的灵魂呢?”乔治不依不饶,看样子真的动怒了,“既然你不相信天堂和地狱的存在,那么你觉得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回到了源头,”凯尔说,“魔法无处不在,陛下。魔法是生命的河流。我们相信当一个人死亡,他的灵魂回归河流,而肉身则化解为元素。”

“本我呢?”

“本我不复存在。”

“那生死有何意义?”国王喃喃道,“生前荣华富贵,身后一无所有?一切都是徒劳的?”

凯尔时常好奇同样的问题,但在乎的并非来世。他仅仅不希望归于虚无,仿佛他从未存在过。然而,无论何种说法,他都不愿意当面赞同新国王。“我认为意义就在于好好生活。”

乔治的脸涨得通红。“如果世人没了后顾之忧,如何制止他们犯罪呢?”

凯尔耸耸肩。“我见过有人以神的名义犯罪,甚至以魔法的名义。总有人滥用至高伟力,无非形式不同。”

“可是,没有来世,”国王咕哝道,“没有不灭的灵魂?这不合乎自然之道。”

“正好相反,”凯尔说,“世界上最合乎自然的莫过于此。各种循环构成了自然,自然又构成了我们。相信一个全知全能的人和天上的好去处,那才叫不合乎自然之道。”

乔治的脸色愈加阴沉。“当心了,凯尔大师。你在亵渎神明。”

凯尔皱着眉头。“您在我心目中并非特别虔诚的人,陛下。”

国王比了个十字。“谨言慎行,稳妥为上。此外,”他环顾四周,又说,“我乃英格兰国王。君权神授。蒙你所嘲讽的上帝恩泽,我统治这片土地。我是祂的仆人,因有祂的恩典,这个王国属于我。”他似乎早已熟记于胸。国王把十字架从衣领处塞回去。“也许,”他扮了个怪相,“我会崇拜你们的神,只要我能像你一样,看得到,也摸得到。”

又来了。老国王以敬畏的姿态审视魔法,有着孩童般的好奇。而这位新国王看待魔法的目光与看待其他事物并无不同。充满欲望。

“我告诫过您,陛下,”凯尔说,“您的世界没有魔法,以后也不会再有。”

乔治面露微笑,一时间,他不像养尊处优的贵族,而像一匹狼。“你亲口说过,凯尔大师,世界处处都是循环。也许我们的时代将再次到来。”然后他收敛笑意,换上一副惯常的、玩世不恭的表情。他的转变令人不安,凯尔不知道他是否真如民众所以为的那么愚钝且自恋,在他昏庸浅薄的外表之下,是否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斯特丽德·戴恩是怎么说的?

我不相信那些不属于我的事物。

一阵风吹过地窖,烛火摇曳。“走吧。”乔治说着,转身背对凯尔和老国王的墓。

凯尔犹豫片刻,从兜里掏出一枚红伦敦的令币,正中央的星星闪闪发光。他每个月都为国王带来一枚——老人总是说自己那枚令币上的魔法消退了,就像烧尽的煤炭失去了热度,所以凯尔总是带一枚新的换给他,带着体温和玫瑰的芬芳。此时此刻,凯尔注视着在指间翻转的令币。

“新的来了,陛下。”他将其贴在唇上,随后把温暖的令币放在冰冷的石棺顶部。

“Sores nast。”他低语。安息。

然后,凯尔跟随新国王拾级而上,回到寒冷的户外。

★★★

凯尔耐着性子,等待英格兰国王写完信。

国王始终不慌不忙,寂静的氛围笼罩着凯尔,令他深感不安。他恨不得开口说话,只为打破沉默。考虑到可能正中国王的下怀,他依旧闷不做声,望着窗外的落雪,天色逐渐昏暗。

等写完了信,乔治靠着椅背,端起酒杯,一边喝酒一边看信。“跟我说说,”他说,“魔法的事情。”凯尔神色一凛,国王接着说:“在你的世界,人人都拥有这种能力吗?”

凯尔迟疑片刻。“也不尽然,”他说,“而且各不相同。”

乔治摇晃着酒杯。“那么就可以说,强者都是天选之人。”

“有人相信这种说法,”凯尔说,“还有人认为纯属运气。抽到一手好牌。”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抽到了一手特别好的牌。”

凯尔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他。“既然您的信写完了,我最好——”

“你所做的事情,有多少人能做到?”国王打断他的话,“穿梭于各个世界?我敢打赌,没多少人,不然我应该能见到他们。说真的,”他起身离座,“你的国王愿意放你出来,真叫人吃惊。”

透过乔治的眼睛,他看到对方在思考,大脑快速运转犹如齿轮。不过,凯尔可不愿意成为此人的收藏品。

“陛下,”凯尔尽量避免声音颤抖,“如果您迫切地希望把我留下来,以为对您有什么好处的话,我必将强烈地劝阻您,还要提醒您,采取这种做导致通信中断。”请不要这样,他很想说。试都别试。失去最后一处避难所对他来说不啻于沉重打击。“还有,”他不紧不慢地加上一句,“您会发现留下我可没那么容易。”

万幸的是,国王举起戴满戒指的双手作投降状。“你误会我了,”他笑道,尽管凯尔不觉得全是误会,“我只是不明白,两个伟大的王国何不联系得更为紧密。”

他折好信纸,浇上封蜡。凯尔接过来时,从信纸的厚度和重量判断,信写得很长——比以前多了好几页。

“多少年了,往来的信件无不充斥着各种客套话,只谈趣闻轶事,不谈历史,只有告诫,不作解释,明明可以交流真正的知识,却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浪费笔墨。”国王话中带刺。

凯尔把信塞进外套口袋。“如果没有别的……”

“还真有,”乔治说,“我有一样东西送你。”

他在桌上放了一个小盒子,凯尔脸色尴尬。他无动于衷。“您太客气了,陛下,可我只能拒绝。”

乔治收敛了浅浅的笑意。“你拒绝英格兰国王的礼物?”

“我拒绝任何人的礼物,”凯尔说,“而且我敢说礼物不是白送的。虽然我不知道您所为何事。”

“非常简单,”乔治说,“下次你来的时候,为我带点东西。”

凯尔暗暗扮了个鬼脸。“夹带私货是叛国重罪。”他背诵着违反了无数次的那条规定。

“你将得到丰厚的奖赏。”

凯尔捏了捏鼻梁。“陛下,曾几何时,我有可能考虑您的请求。”说实话,你的不行,他心想,但是别人的可以。“可惜那段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如果您有需要,请告知我的国王。请他送您一件礼物,只要他首肯,我带给您便是。但我不能做主。”最后一句话字字诛心,伤口尚未痊愈,新生的皮肤依旧敏感。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不等国王命他退下。

“很好,”乔治满脸通红地起身,“我送你出去。”

“不,”凯尔转身应道,“不劳烦您了,”他又说,“您还有客人要陪。”言辞诚恳,语气冷淡。“我顺着来路返回就好。”

你不要跟来。

凯尔离开面红耳赤的乔治,返回老国王的寝宫。他希望能锁上身后的门。然而,锁在门外,再一次提醒他,本质上这里是一间牢房。

凯尔闭上眼睛,回忆他们上次会面的场景。老国王的气色不大好。应该说他的身体状况相当糟糕,但他认出了凯尔,而且兴致高昂,微笑着把那封信举到鼻子底下,贪婪地嗅了嗅。

“玫瑰,”他柔声低语,“永远是玫瑰味。”

凯尔睁开眼睛。他有那么几分——因为疲惫和哀伤——回家的渴望。但他更想离开这座可恶的城堡,到别处去,不做国王的信使,不做安塔芮,不做囚犯,也不做王子,就在灰伦敦的街头流浪,最后成为一道影子,融进茫茫人海。

他来到对面的墙壁,那里挂着厚重的窗帘。气温很低,玻璃上没有结霜。他拉开窗帘,露出带有花纹的墙纸,以及一个褪色的记号,在昏暗的光线中几近于一团污渍。一条直线横穿一个圆圈,那是从温莎城堡去圣詹姆斯宫的传送图案。他把厚重的窗帘拉得更开,出现了一个更为古老的记号,要不是与日光和岁月隔离,它早该消失不见了。

它是六角星形状,凯尔早年画下的记号之一,就在国被送到温莎城堡的时候。他在威斯敏斯特附近的石墙上也画下了同样的记号。第二个记号早已被雨水洗去,或被青苔掩埋,但没有关系。只要画过就行,即使线条模糊难辨,肉眼看不真切,血印记是不会迅速消退的。

凯尔拉起袖子,抽出匕首。他在手臂外侧浅浅地划了一刀,指头蘸血,勾勒记号。他把手掌按在上面,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溜进门缝的光线,笑声远远地传来。

可恶的国王们。凯尔想着,永远地离开了温莎城堡。

阿恩边缘

几个月来,莱拉头一次踏上陆地。

上次他们在科尔马靠岸是在三周前,莱拉抽到了下签,不得不待在船上。更早的时候,在索尔和芮纳尔也靠过岸,但那两次埃默里非要她留在夜峰号上。虽然她未必听话,但船长的语气有些反常,最终说服了她。她去过埃隆的港口小镇,可惜只有半个晚上,而且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此时她趿拉着靴子,惊讶于大地的平稳。海上的一切都在晃动。哪怕是风平浪静的日子,你终究还是漂在水上。整个世界颠簸摇摆。水手们称之为海腿子,第一次上船和后来上岸都是海腿子抛弃你的时候。

不过莱拉下船之后,不觉得失去平衡,反而感到安安稳稳、踏踏实实。仿佛有一块秤砣吊在她腰上,谁也推不动她。

一股寻衅滋事的冲动油然而生。

阿鲁卡德的大副斯特罗斯常说她性子刚烈——莱拉相信这是恭维话——不过老实说,打斗是最有效的试金石,看你变强了还是变弱了。没错,她整个冬天都在海上打斗,但陆地是另一回事。如同在沙地上驯马,换到结实的地面,马儿能跑得更快。

莱拉捏响指关节,身子左摇右晃。

自找麻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你不找到不肯罢休。

莱拉不敢回应幽灵巴伦的话,回忆有刺,一碰就疼。

她环顾四周,夜峰号已经泊进了一个名叫沙森罗什的地方,这里位于阿恩帝国的边缘地带,除了木头就是石头。太边缘了。

整点的钟声敲响,在海崖和雾气中震荡。只要她眯起眼睛,就能看到另外三艘船,一艘来自阿恩,两艘来自异国:其中一艘(她根据旗子判断)是威斯克商船,船身为一整块结实的乌木;另一艘是法罗快船,纤细狭长,造型酷似羽毛。出海时,船帆在长钩的拉扯下,可以更换几十种不同的方向,最大限度地利用风力。

莱拉望着威斯克商船上来往的人影。在夜峰号生活了四个月,她从未进入异国的海域,从未近距离接触邻国的人。她当然听过故事——水手们离不开故事,就像离不开咸腥的空气和廉价的烈酒——知道法罗人肤色很深,打扮得珠光宝气;还有高大的威斯克人,他们的头发泛着金属的光泽。

不过,百闻不如一见。

她所闯入的这个世界太广阔了,充斥着全然陌生的规则、见所未见的种族,以及闻所未闻的语言。还有魔法。莱拉发现,最难的伪装就是面对全新的事物,要表现得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莱拉学得很快,也擅长装模作样。在波澜不惊的面具之下,她学习一切。她就像海绵,不断吸纳着词语和习俗,同时要求自己见过一次,就得有见过几十次乃至上百次的样子。

阿鲁卡德的脚步声在铺着木板的码头上响荡。她的注意力离开了异国船只。船长在她身边停步,深吸一口气,搭上她的肩膀。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依然令莱拉神经紧绷,她怀疑这种条件反射永远不会消失,但无论如何,她没有抽身而去。

阿鲁卡德一如既往地打扮时髦,银蓝色外套配黑色腰带,黄褐色头发上别着黑色发卡,头戴式样优雅的帽子。他对帽子的钟爱不亚于莱拉对刀子。唯一出格的是他挎在肩上的背包。

“你闻到了吗,巴德?”他用阿恩语问。

莱拉嗅了嗅。“盐、汗和麦酒?”她猜测。

“钱。”他爽朗地回答。

莱拉四处张望,观察这座港口小镇。冬季的雾霭遮没了几栋低矮建筑的顶部,时值黄昏,景色貌似平平无奇。看不出它和钱有什么关系。事实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沙森罗什低调到了尘埃里。显然是有意为之。

因为按照公开的说法,沙森罗什根本不存在。

它不在任何一张地图上——据莱拉的了解,有地图和海图之分,正如伦敦和另一个伦敦的区别。地图常见得很,但海图颇为特殊,标示了远海及其秘密地点,包括隐藏的海岛与城镇,哪里不可去,哪里可去,抵达之后应该找谁。海图是永远不能离船的,更不得出售和交换。只要被一个船员听到了风声,当事者就将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圈子太小,不值得铤而走险。如果海上的任何人——任何一个不希望掉脑袋的人——在陆地上见到了一张海图,他必会将其烧掉,否则被烧死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在陆地上,沙森罗什是一个被精心呵护的秘密,在海上,它是一个传说。而在某些地图上(只有某些水手知道),它被简单地标记为“角落”,是三大帝国的唯一交界地。位于南方和东方的法罗,位于北方的威斯克,都在这个小而无名的港口城镇与阿恩接壤。它因此成为一个完美的场所,阿鲁卡德曾对她解释,在这里,你不用航行到异国的海域,就能得到异国的物品,处理掉不能带回家的东西。

“黑市?”当时莱拉盯着船长桌上的夜峰号专属海图,好奇地问道。

“陆地上最黑的黑市。”阿鲁卡德高兴地说。

“请告诉我,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每一艘优秀的私掠船,”他解释,“都能获得两种东西:一种可以上缴国王,另一种则不行。种种原因,某些物品不能在国内交易,但是在这种地方能卖个好价钱。”

莱拉故意倒吸一口凉气。“听起来不合法啊。”

阿鲁卡德微微一笑,迷死人的那种。“我们以国王的名义办事,有时候国王也不知道。”

“比如我们赚钱的时候?”莱拉挖苦道。

阿鲁卡德佯装委屈。“我们不容易啊,维护了国王的清白名声,为国泰民安作出贡献,却不为人知,也没有回报。我们时不时也得补偿一下自己。”

“据我所知……”

“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巴德。”他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无论对我们的身体还是灵魂来说。”

此时,两人并肩站在码头上,阿鲁卡德再次露出腼腆的微笑,而莱拉的笑意正在浮现之时,被轰隆隆的响声打断了。听上去有一袋石头被丢了下来,其实是夜峰号的船员们正在下船。他们都对莱拉视若无睹,一帮人闹得震天响。阿鲁卡德从莱拉的肩头抽回手,转身面对船员们。

“你们都知道规矩,”他吼道,“你们可以自由行动,但不要做任何不光彩的事。说到底,你们是阿恩人,是来为国王效力的。”

一阵窃笑传来。

“我们傍晚在强袭酒馆见面,我要去谈生意,所以在那之前不要喝得太多。”

莱拉依然只能十个字听清六个——阿恩语发音流畅,字字相连,弯弯绕绕——但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

一位骨干船员留在夜峰号上,其他人解散了。大多数船员走的都是同一条路,朝着码头附近的店铺和酒馆而去,阿鲁卡德选择了另一条路,独自走向一条窄街的路口,很快消失在雾气之中。

有一条不曾明说的规律,阿鲁卡德走到哪里,莱拉就跟到哪里,不论有无邀约。她成了他的影子。“你闭过眼睛吗?”在埃隆的时候,阿鲁卡德注意到她聚精会神地观望着街上的情况,于是问她。

“我发现观察是最快的学习方法,也是最安全的保命术。”

阿鲁卡德摇摇头,语气颇为不快。“王室的口音,贼的悟性。”

莱拉笑而不语。她曾对凯尔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她还不知道凯尔是王室成员。也不知道他是贼。

此时,船员们散去了,她尾随着船长,七弯八拐地进了沙森罗什。一路上,沙森罗什逐渐发生了变化。从海上眺望,小镇背靠岩石峭壁,貌似一览无余,实则不然,那些街道蜿蜒通向深处。小镇建于峭壁之间,无处不在的岩石——某种布满白色纹理的黑色大理石——以各种形态和角度包围了镇上的房屋,甚至成为镇子的一部分,只有在近距离才能发现其中的巷道和阶梯。道路迂回曲折,雾气又漂移不定,尾随船长并非易事。莱拉跟丢了好几次,好在很快就瞥见他的燕尾,或者听见铿锵利落的脚步声,于是找到了他。她经过了一群人,然而他们戴着兜帽以抵挡寒冷,面孔模糊难辨。

她随即拐了一个弯,雾气弥漫的暮色被抛到身后。眼前闪闪发光,带有魔法的气息。

沙森罗什的黑市到了。

忽然之间,黑市扑面而来,耸立在莱拉眼前。她仿佛一头钻进中空的崖壁。店铺层层相叠,不可计数,最上方是岩石形成的拱顶,石头表面有种……活生生的异样感觉。她不能断定石头的纹理是否真的在闪光,或是反射着各家店铺的灯光,无论如何,效果十分惊人。

阿鲁卡德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在前头,显然有明确的目的地。莱拉紧随其后,但注意力不断地被摊位所吸引,很难集中在船长身上。大多数货物是她从未见过的,这件事本身不奇怪——在这个世界,她称得上孤陋寡闻——不过,她逐渐理解了基本规则,而此时看到的似乎统统打破了规则。魔法自有其脉搏,但在沙森罗什的黑市上,脉搏不大正常。

不过,一眼望去,陈列的大多数货品似乎都人畜无害。她不禁好奇,真正危险的宝贝藏在沙森罗什的什么地方?莱拉亲身体验过禁忌魔法的厉害,虽然她祈祷永远别再遇到类似黑石那样的东西,但好奇心依旧旺盛。从大惊小怪到司空见惯的转变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个月前她还不知道魔法真实存在,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对奇珍异宝的想象。

集市上熙熙攘攘,同时安静得可怕,各种轻言细语的方言在岩石间汇成嗡鸣声的海洋。前头的阿鲁卡德终于在一处无名的摊位前停下脚步。摊位支着帐篷,装有深蓝色的丝绸门帘,他低头钻了进去。如果莱拉跟着进去就暴露无遗了,于是她止步不前,逗留在一处售卖刀剑的摊位附近,从锋利的匕首到巨大的弯刀,应有尽有。

但她发现没有枪。

她那把心爱的燧发枪——卡斯特——被冷落在床边的箱子里。子弹已经耗尽,偏偏这个世界的人不使枪,至少在阿恩没见到。她也许可以带上枪直接找铁匠,但问题在于,那玩意儿不属于这里,夹带私货是重罪(凯尔就干过走私的勾当,瞧瞧他的遭遇;她和黑石一样,都是凯尔的走私品),所以莱拉只能另换武器,尽管她心有不甘。况且,万一它引发了某种连锁反应呢?万一改变了魔法的使用方式呢?万一导致这个世界变得更像她以前所在的世界了呢?

不,不值得冒险。

闲置的卡斯特代表了她离开的那个世界。她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莱拉直起身子,目光在集市上逡巡,掠过千奇百怪的武器和各种小玩意儿,最后落在自己身上。

左边的摊位摆满了镜子——形状和尺寸各异,有的配了镜框,有的仅仅是镀膜玻璃。

四周不见摊主的影子,于是莱拉走上前照镜子。她身着一件内衬羊毛的短斗篷以抵御寒冷,头戴阿鲁卡德的帽子(他多的是帽子),那是一顶三角帽,插着一根用白银和玻璃制成的羽毛。帽子底下是一对棕色的眸子,其中一只颜色略浅,而且不中用,但旁人很难注意到。乌黑的头发已经长过肩膀,在她看来更像女孩了(留长头发是为了夺取铜盗贼号做准备),她默记于心,找时间把头发剪短,恢复以前齐下巴的长度。

她的目光向下移动。

谢天谢地,她的胸部依然不值一提,不过在夜峰号上生活的四个月里,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莱拉一向瘦弱——她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常年吃得太少、跑得太多——但阿鲁卡德的船员干活辛苦、伙食丰盛,她逐渐从过去的骨瘦如柴变成了如今的精瘦结实。区别不大,但终究不一样。

一股寒意刺痛了手指,她低头一看,自己的指头贴在冰冷的镜面上。怪了,她什么时候伸的手?

她抬眼一瞧,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镜中人端详着她。然后,她的形象慢慢地发生变化。她的面孔老了好几岁,镜中的衣服泛着涟漪,颜色加深,变成了凯尔的外套,有很多口袋、很多面的那件。一张怪异的面具戴在头上,犹如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火焰舔舐着镜中人与镜面接触的手指,但并无烧伤。水如长蛇,缠绕在她的另一只手上,逐渐凝结成冰。镜中人脚底的地面皲裂破碎,似乎受到重压,周围的空气随之震颤。莱拉试图收手,结果动弹不得,她的目光也不能从镜中人身上移开,她的眼睛——两只眼睛——都变成了黑色,瞳孔深处含着神秘的旋涡。

画面突然消失,莱拉猛退一步,气喘吁吁。手指疼痛难忍,她低头一看,有细小的割伤,每根指头都在冒血。

割伤干净利落,凶器属于某种尖锐的东西。比如玻璃。

她抽手收回胸前,镜中人——此时变回了一个头戴三角帽的女孩——做着同样的动作。

“标牌说了‘请勿触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莱拉转身看见了摊主。他是法罗人,肤色与岩壁相仿,衣服是一整块雪白绸缎。与大多数法罗人一样,他的脸刮得挺干净,不过仅仅镶嵌了两块宝石,左右眼底各有一块。莱拉之所以知道他是摊主,是因为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镜片不是普通玻璃,而是镜子,映着她苍白的面孔。

“抱歉。”她说着,扭头望向镜子,发现刚才触碰的地方,也就是割伤她的地方,血迹已经消失不见。

“你知道这些镜子有什么用吗?”他问道。莱拉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虽然口音浓重,说的却是英语。不过,严格来说,他说的不是英语。他的语音与莱拉听见的并不同步,喉头处的护符闪闪发光。她原以为那是某种绣章,但见护符微微颤动,心里便明白了。

那人摸了摸饰物。“啊,没错,这玩意儿挺方便,尤其对于在角落做生意的商人。当然算不上合法,比如关于欺诈罪的法律,可是……”他耸耸肩,似乎在说,有什么办法呢?他陶醉于刚才使用的语言,也知道它的意义所在。

莱拉转身面对镜子。“它们有什么用?”

小贩望向镜子,影像在他的眼镜和镜子之间来回反射。“嗯,”他说,“一面展示你的希望。”

莱拉想起黑眼女孩,差点打了个冷战。“那可不是我希望的。”她说。

他歪着头。“真的?形式上可能不是,但本质上有可能是吧?”

她所见的那一幕,本质上是什么呢?镜中的莱拉变得……强大。就像凯尔一样强大。但又不完全一样。莱拉更加黑暗。

“理想是好的,”商人接着说,“但实现之后可能……没那么讨人喜欢。”

“另一面呢?”她问。

“嗯?”他那副镜面眼镜令人不安。

“你说一面展示你希望的。那另一面呢?”

“嗯,如果你希望实现你所见到的场景,另一面就将展示你如何得到。”

莱拉闻言一怔。这就是镜子被禁止售卖的原因?法罗商人盯着她,似乎可以洞悉她的想法,就像镜中影像一样清晰。他接着说:“看透一个人的想法,可能不算罕见。梦石和占卜板,诸如此类的东西都能帮助我们认清自己。镜子的第一面并不特别,甚至可以说稀松平常……”莱拉不敢想象这种魔法也能说是稀松平常。“看清世界的脉络是一回事,拨动则是另一回事。知道如何演奏一首曲子,怎么说呢……绝非易事。”

“没错,当然不容易,”她揉着受伤的指头,轻声说道,“我照了镜子,需要付你多少钱?”

商人耸耸肩。“人人都能看见自己,”他说,“镜子自取酬劳。现在的问题在于,迪莱拉,你想不想看第二面?”

莱拉已经退了几步,离开镜子和神秘的小贩。“谢谢,”她发现对方尚未报价,“还是算了。”

她在前往武器铺的半路上才回过神来,她没有对商人提及自己的名字。

好吧,莱拉想着,扯了扯斗篷,真叫人不安。她双手兜里——既是为了掩饰它们在颤抖的事实,也是为了确保不要再碰到什么东西——走回武器铺。很快,她感到有人靠近,带着熟悉的蜂蜜、加料葡萄酒和银子的气味。

“船长。”她说。

“不管你信不信,巴德,”他说,“我有能力捍卫自己的荣誉。”

她瞥了一眼,发现背包没了。“我关心的不是你的荣誉。”

“那就是我的生命?目前为止还没人杀我。”

莱拉耸耸肩。“人在死前都是不死的。”

阿鲁卡德直摇头。“巴德,你这个说法真是既乐观又恐怖。”

“再说了,”莱拉又说,“我不太操心你的荣誉或是性命,船长。我只是提防有人害我。”

阿鲁卡德叹了口气,勾着她的肩膀。“既然如此,我觉得你还是关心我的。”他转而望着面前摊位上的刀剑,咯咯一笑。

“大多数姑娘都爱裙子。”

“我不是大多数姑娘。”

“毫无疑问,”他做了个手势,“有喜欢的吗?”

霎时间,镜中的画面在莱拉眼前浮现,邪恶的气势,乌黑的眼睛,力量的嗡鸣。莱拉将其驱散,扫视着摊位,点头示意一把锯齿刀刃的匕首。

“你的刀还不够多吗?”

“刀是永远不嫌多的。”

他摇摇头。“没见过你这种怪人,”话音未落,他带着莱拉迈步离开,“但还是留着你兜里的钱吧。我们在沙森罗什的黑市上只卖,巴德,不买。买就大错特错了。”

“你的道德观念被扭曲了,阿鲁卡德。”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如果我偷呢?”她漫不经心地说,“在一个非法集市上偷东西应该不算错吧?”

阿鲁卡德扑哧一笑。“你可以试试,但你做不到。而且你的代价很可能是失去一只手。”

“你太不相信我了。”

“不是相不相信你的问题。你发现没有,摊主对他们的货物都不太上心?那是因为整个集市都有魔法守护。”此时,他们来到了洞口,莱拉扭过头,眯着眼睛观察那些摊位。“那是一种强大的魔法,”他接着说,“如果在未经他们允许的情况下,货物脱离了摊位,后果将会……相当不愉快。”

“怎么,你偷过什么东西吗?”

“我可没那么蠢。”

“那就可能只是传闻,吓唬人的。”

“不是。”阿鲁卡德离开洞穴,来到夜色中。雾气愈加浓厚,夜幕犹如一张冰凉的毯子裹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莱拉在斗篷里抱紧了胳膊,追问道。

船长耸耸肩。“我自认为……”他犹豫不决,“我自认为有这方面的本事。”

“什么本事?”

蓝宝石在他眉间闪烁。“看见魔法。”

莱拉眉头一皱。人们说感知魔法,闻到魔法,从来不说看见魔法。当然,你能看见魔法对事物的影响,魔法操控的元素,但并非看见魔法本身。魔法好比附着于肉身的灵魂,她觉得。你可以看见血肉,但看不见它们内在的生命力。

话说回来,莱拉唯一一次看见魔法就是在红伦敦的河边,水中的力量闪耀着恒久不变的红光。凯尔称之为源头。人们相信那种力量在他们体内和万事万物之中流淌。她从未想过世界上有人能看见魔法。

“哦。”她说。

“嗯。”他说。别无多言。

两人默不作声地在岩石迷宫中穿梭,集市很快被浓雾彻底吞没。随着他们离开沙森罗什的心脏地带,乌黑的石头甬道也逐渐被木制的房屋所取代。

“那我呢?”等到了码头,她问道。

阿鲁卡德闻言回头:“你怎么了?”

“你看我的时候,”她问,“你看见了什么?”

她希望知道真相。迪莱拉·巴德是谁?她到底是什么?她自以为知道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但第二个……她尽量不去思考,凯尔却无数次指出,她不应该在这里。甚至,她不应该活着。她的存在扭曲了绝大部分规则,剩余的规则也被打破了。她想知道原因,还有道理。她究竟是茫茫宇宙中的一次异变、一个例外,还是另有玄机。

“说啊?”她不依不饶。

她暗自期待阿鲁卡德充耳不闻,没想到他转过身来,直面莱拉。

有那么一会儿,他额头上皱纹丛生。阿鲁卡德鲜少皱眉,所以看起来相当不协调。沉默长时间地笼罩着二人,只有莱拉的脉搏在跳动,船长的深色眸子注视着她。

“秘密,”他说完,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为什么留下你?”

莱拉知道,如果她想要真相,就得据实相告,而她现在尚未做好准备。于是她强作笑容,耸了耸肩。“你迷恋自己的声音。我觉得你需要有人陪你说说话。”

他放声大笑,搂着莱拉的肩膀。“也对,巴德。也对。”

灰伦敦

城里荒凉而阴冷,笼罩着将尽的天光,周遭的景物似乎都以黑白之笔描绘,调色板上尽是深浅不一的灰。林立的烟囱喷云吐雾,人们在寒风中缩着脑袋,行色匆匆。

此次造访灰伦敦,凯尔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

因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在威斯敏斯特附近的狭窄街道上,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尽管空气不好,烟雾蒙蒙,寒意彻骨,但他依然享受这种感觉。寒风吹过,他双手兜里,向前走去。他不知去往何方。那不重要。

在红伦敦,他已经无处可躲,但在这里,他还能找到个人空间。他在街上与不少人擦肩而过,但谁也不认识他。没有人止步不前或绕道而行。当然,这里也有过流言,在某些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但对于大多数路人而言,他不过是陌生人。一个影子,一个幽灵,而城里到处都是——

“是你。”

听到那个声音,凯尔微微一怔。他放慢脚步,但没有驻足,默认对方不是对他说话,就算是的,那也是认错人了。

“先生!”那人又喊了一声,凯尔左右张望——不是张望声音的主人,而是寻找可能的说话对象。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而且那个声音的语气肯定,显然认识说话对象。

当他扭头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人,抱着一堆卷轴,双眼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盯着他时,高涨的情绪立刻七零八落地跌到谷底。对方戴着一条黑色围巾,衣着并不寒酸,但不合身——他整个人像是被拉长了一样,衣服小得可怜。他的手腕裸露在外,其中一边文着某种图案。

一个力量符文。

凯尔瞅见这个符文,便想到了两件事。一是符文画得不准确,可能是依葫芦画瓢,再依瓢画葫芦而来。二是它属于一个魔法迷,一个幻想自己是魔法师的灰世界居民。

凯尔讨厌魔法迷。

“爱德华·阿奇博尔德·塔特尔,三世。”凯尔冷冷地说。

那人——内德[1]——面带难以置信的笑容,仿佛凯尔刚刚透露了一则惊天动地的新闻。“你记得我!”

凯尔记得。他记得每一个做过生意(或者他不同意与之做生意)的人。“我没有你要的土。”他说道,当时他半开玩笑地答应对方,只要愿意等待,就带一袋土来。

内德摆摆手。“你回来了,”他快步上前,“那件事发生后,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是说,在酒馆老板的可怕遭遇之后——太吓人了——你要知道,事情发生之前,我一直在等,后来,当然了,我还在等,但我越来越好奇,不是怀疑,别误会,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可谁也没有见过你,过了好久,现在好了,你回来了……”

内德终于说不下去了,喘个不停。凯尔不知道怎么接茬。对方一个人承包了整场对话。寒风呼啸而过,内德差点扔了抱在怀里的卷轴。“我的天啊,好冷,”他说,“我请你喝一杯。”

他说着,点头示意凯尔的身后,凯尔扭头发现有一家酒馆。等他意识到自己信步来到了哪里时,他的眼睛瞪得滚圆。他早该想到。那种感觉一直都在,只有定点在冥冥之中召唤他。

比邻酒馆。

几步开外,曾是凯尔做生意的场所,莱拉借宿和巴伦丧生的地方。(尘埃落定之后,他回来过一次,然而大门紧闭。他破门而入,但巴伦的遗体无处可寻。他爬上狭窄的楼梯,进了莱拉在顶头的房间,什么都没有找到,除了地上的一块黑斑和一张没做任何记号的地图。他带走了地图,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偷运货物。从那之后他再没有回来过。)

故地重游,凯尔的胸口堵得慌。店名不是比邻酒馆了。模样没有变化——感觉也没有变化,凯尔仔细观察了一番——但吊在门板上的招牌写的是“五角”。

“我真的不能……”他冲着店名直皱眉头。

“一个钟头后酒馆才开张,”内德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有东西给你看。”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一个卷轴也跟着掉了出来。凯尔伸手接住,目光仍停留在内德锁孔的钥匙上。

“这地方归你?”他半信半疑。

内德点点头。“嗯,我是说,以前不归我,但我买下来了,在那些破事发生之后。据说要拆了它,但似乎不妥,于是等到出售的时候,好吧,我是说,你和我,我们俩都知道这地方不仅仅是一家酒馆,可以说很特别,充满了——”他压低声音,“魔法……的气息。”然后他恢复了正常的音量,“还有,我知道你会回来。我就是知道……”

内德进了酒馆,凯尔别无选择,只好跟上——他当然可以走开,不理会那家伙的胡说八道,但话说回来,内德一直在等他,甚至买下了酒馆,以便继续等他,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值得肯定,于是他跟着进了酒馆。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内德把卷轴放到附近的桌上,摸索着到壁炉前生火。

“营业时间改了,”他说着,添了几根木柴到壁炉里,“因为我的家人不知道我接手了五角酒馆,他们肯定理解不了,他们会说这种行当不符合我的身份,但他们不了解我,真的。我有点儿像流浪猫。你当然不关心这种事,抱歉,我只是想解释现在为什么关门。如今顾客也换了一批……”

内德闭上嘴巴,埋头与一块燧石较劲,凯尔看了看壁炉里烧得半黑的木柴,又看了看桌上和横梁上尚未点亮的提灯。他叹了口气,继而,可能是因为太冷,抑或任性,他打了个响指——壁炉里腾起火苗,吓得内德退了几步,青白色的魔法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烧了一阵子,化作黄红色的普通火焰。

提灯也一盏接一盏地发光,内德转过身,陶醉于自行燃亮的灯海,仿佛凯尔将满天繁星变到了他的酒馆里。

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老大——不是因为恐惧或惊讶,而是崇拜。敬畏。面对魔法,他不加掩饰的狂热,无拘无束的欢愉,令凯尔想起了老国王。他心如刀绞。他一度认为魔法迷的兴趣等同于饥渴和贪婪,或许是他误会了。内德和乔治王截然不同。真的不一样,内德有着天真无邪的幻想,希望世界辞旧迎新,认为魔法可以因为相信而存在。

内德的手掌悬在一盏灯上。“是热的。”他低声说。

“火当然是热的。”凯尔说着,扫视了一圈。借着灯光,他发现虽然五角酒馆的外表一如从前,但里面完全变样了。

天花板上挂着深色帘布,在桌椅上方此起彼伏,造型酷似车轮的辐条。木头桌面上画有——不,是烧上去的——黑案,凯尔猜测,创作者的本意是描绘力量符文——有的类似内德的文身,略有变形,其余的则纯粹是胡编乱造。

比邻酒馆一向是魔法领域,而五角酒馆只是看起来像。或者说,如同孩子的幻梦。

那是一种故作神秘、假模假样的风格。等内德脱了外套,凯尔注意到他身着黑色高领衬衫,缀有光滑的玛瑙纽扣,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是一颗五角星。凯尔怀疑五角星是酒馆名称的由来,随后看到了墙上的绘画。是凯尔第一次见到内德时,那个盒子的内部构造图。自带五个凹槽的元素游戏。

火、水、土、气、骨。

凯尔皱起眉头。构造图画得相当精确,连木头的纹理都表现出来了。他听到玻璃器皿的清脆撞击声,扭头一看,吧台后的内德正从墙上取下酒瓶。他斟了两杯深色酒水,递给凯尔一杯。

一瞬间,凯尔想到了巴伦。酒馆老板和内德的差异太大,一个魁梧,一个干瘦,一个粗鲁蛮横,一个生气勃勃。不过,巴伦是酒馆的一部分,就像木柴和石头,最后他因为霍兰德而死。因为凯尔而死。

“凯尔大师?”内德端着酒杯,催促道。

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但又身不由己地靠近吧台,操纵高脚凳移动了数英寸,然后落座。

卖弄,脑海里有声音说,或许是的,然而事实上,他很久没有享受到内德这样的眼神了。

凯尔接过酒杯。“你想给我看什么,内德?”

听见凯尔亲昵地称呼自己,内德两眼放光。“你瞧,”他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盒子,“我一直在练习。”他把盒子放到吧台上,打开盖子,又从里面端出一样东西。凯尔定睛一看,把送到嘴边的杯子放了下来。那是一套元素游戏,四个月前凯尔在酒馆里交易过类似的东西。不,就是同一套元素游戏,从深色的木头到精巧的铜制搭扣,细节一模一样。

“你从哪儿弄来的?”他问。

“嗯,我买的。”内德虔诚地把魔法游戏盘放到两人之间,打开搭扣,游戏盘随之展开,凹槽里的五种元素出现在眼前。“就是从你那位买家先生的手里。不大容易,但终究还是成交了。”

好极了。凯尔心想,他的热情被浇灭了。唯一比普通魔法迷还糟糕的就是富有的魔法迷。

“我本来亲手做了一个,”内德接着说,“可做不到完全一样,我的动手能力不强,你应该看过我画的鬼画符了,后来我雇了——”

“说重点。”凯尔预感到内德可以东扯西拉一整夜。

“好的,”他说,“所以,我想给你看的——”他夸张地捏响指关节,“就是这个。”

内德轻轻地敲了敲盛水的凹槽,然后掌心贴在吧台上,斜睨着游戏盘。凯尔冷眼旁观,因为他知道戏如何收场:无疾而终。

然而,过程不完全一样。上次内德试图施法的时候,他在半空中胡乱比画,又冲着水滴念念有词,仿佛言语本身有什么力量。这次他嘴唇翕动,但凯尔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他双掌平摊,在游戏盘两侧摆成八字形。

正如凯尔所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过了一会儿,就在凯尔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水动了。动静不大,但水滴确实从凹槽里上升了毫厘,然后落了回去,荡起小小的涟漪。

圣徒啊。

内德得意扬扬地退了一步,似乎很想举手欢呼,但又极力保持镇定。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他喊道。凯尔看到了。就魔法而言,谈不上有什么破坏力,但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料。理论上应该不可能——对内德来说,对灰世界的任何人来说——不过,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令他怀疑常理已然失效。莱拉也来自灰伦敦,她是个……好吧,她现在脱胎换骨了。

您的世界没有魔法,他对国王说,以后也不会再有。

世界处处都是循环。也许我们的时代将再次到来。

怎么回事?他一直把魔法看作一团火,各个伦敦都在逐渐远离火的热度。黑伦敦过于接近,已经被烧毁,而灰伦敦很久以前就只剩冰冷的煤炭。还有火花吗?某些东西被点燃了?是他无意中吹旺了将熄的火苗?或者,是莱拉?

“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内德兴奋地说,“但如果进行正规训练……”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凯尔,又飞快地移开视线,“换句话说,拜个名师,至少得到指点……”

“内德。”凯尔开口。

“当然,我知道你很忙,能者多劳,时间宝贵……”

“爱德华——”他再次开口。

“不过我有东西送你。”对方不肯罢休。

凯尔叹了口气。为什么忽然之间所有人都急于送他礼物?

“我仔细思考过你说的话,上次见面时说的,你只对真正贵重的东西感兴趣,我想了好久,最后找到了一样配得上的东西。我这就去拿。”

内德出了吧台,匆匆跑开,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凯尔来不及制止,更来不及解释无论礼物是什么,他都不可能收下。

凯尔目送他离开,满怀留下来的渴望。

他怀念比邻酒馆——店名不重要——怀念它始终如一的岿然不动。他必须回家吗?问题就在这里。红伦敦是他的家。凯尔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魔法的造物——阿恩人,不是英国人。即便这个世界有残余的魔力(提伦说过,没有哪个地方是完全没有魔法的),凯尔也担不起煽风点火的责任,无论是为内德、为国王,还是为他自己。他已经破坏了两个世界。他不能破坏第三个。

他捋了捋头发,起身离座,上方的脚步声几不可闻。

游戏盘仍在吧台上。凯尔知道他应该收回去,然后怎么办?他还得对斯塔夫和哈斯特拉解释。算了,让那个愚蠢的小伙子保管吧。他放下空酒杯,转身就走,双手顺势插在兜里。

他的指头碰到了底下的什么东西。

他将其抓住,拿出来一看,是一枚来自红伦敦的令币。硬币很旧了,因为经常使用,而且年深日久,金星被磨得光滑锃亮,凯尔都不知道它在兜里埋藏了多少时日。也许是老国王为了得到一枚带着体温的新令币而换给他的。也许是某次找零,被他忘在了羊毛内衬的口袋里。他思考了片刻,忽然听见楼上传来关门声,楼梯随即吱嘎作响。

凯尔把硬币搁在吧台上的空杯子旁边,然后离开了。

沙森罗什

从小到大,莱拉一直讨厌酒馆。

她和酒馆之间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在她竭力逃离后的某个时刻,纽带被扯到极限,又把她拉了回去。多年以来,她千方百计地割断纽带。然而全是徒劳。

强袭酒馆位于码头的一侧,雾气从海上飘进港口,灯光朦胧不清。门上的招牌写着三种语言,莱拉只认得一种。

酒馆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混杂着椅子刮擦地板的响动、玻璃杯的碰撞,还有笑声和叫嚷,随时可能爆发殴斗的吵闹。这种声音她在比邻酒馆里听过无数次,好奇怪,在这个魔法世界,在帝国边陲的无名小镇上,居然能听到同样的声音。她觉得,这些地方在本质上有着抚慰人心的作用,使得两家酒馆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世界——有了同样的感觉,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声音。

阿鲁卡德为她拉开门。“Tas enol。”他换回阿恩语。你先请。

莱拉点点头,走进去。

强袭酒馆的内部也十分眼熟——客人则大不相同。与黑市不一样,这里的人摘掉了兜帽和各种帽子,莱拉第一次看清了来自异域的船员。一个威斯克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梳着一根金色的辫子,人高马大,差点堵死了门道。他光着膀子走到寒冷的户外。

门后站着一群人,操着流利的异国语言低声交谈。有人瞥了莱拉一眼,她惊讶地发现对方的眼睛是金色的。不是王子那样的琥珀色,而是亮晶晶的,类似镜面,带有金属光泽的眼珠中央嵌着黑色的瞳孔,与海上夜色般深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和莱拉在集市上见到的法罗人不一样的是,此人脸上镶有数十块浅绿色玻璃。那些玻璃碎片顺着眉毛和脸颊的曲线,延伸到喉咙处。令人过目难忘。

“闭上嘴巴,”阿鲁卡德在她耳边低语,“你像条上了岸的鱼。”

酒馆里一片昏暗,天花板和墙壁上不见提灯,光源来自酒桌和壁炉,烛火照亮了脸颊和眉头,在一张张面孔上投下奇异的光影。

客人不算很多——她在港口只看见四艘船——夜峰号的船员也在其中,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

斯特罗斯和莱诺斯坐在吧台边跟几个威斯克人打牌;欧罗旁观,体格魁梧的塔维和另一艘船上的一个阿恩人聊得兴致正浓。

英俊的瓦瑟瑞正在调戏一个法罗人长相的女招待——这种情况正常得很——有一个名叫科比斯的瘦子坐在沙发的一头,就着昏暗的光线读书,享受着他所能找到的、最适合阅读的环境。

一路上,好些人回头望向莱拉和阿鲁卡德,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后发现大家不是在看她。引人瞩目的是夜峰号的船长。有人点头致意,有人举起手或者端起杯子,还有一些人大声问候。他长年在海上漂泊,交了不少朋友。细想一下,如果说阿鲁卡德·埃默里有敌人,她到现在为止从未见过。

另一艘船上的那个阿恩人冲他挥手,莱拉不再尾随阿鲁卡德,径直来到吧台前,点了一种苹果酒,闻起来有苹果、香料和烈酒的气味。她喝了几口,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一个威斯克人身上。

夜峰号的船员管威斯克人叫“choser”——巨人——她慢慢地理解了其中缘由。

莱拉尽可能不盯着对方——应该说,她确实盯着对方,但表现得不那么裸——此人身材魁梧,比巴伦还高大,脸盘犹如巨石,金色的发辫缠绕其上。不是孪生戴恩那种白金色,而是蜂蜜色,浓艳醒目,与他的肤色相仿,似乎没有哪一天不在阳光底下暴晒。

他撑在吧台上的胳膊粗壮得吓人,抵得上莱拉的脑袋;他咧嘴一笑,口型大过莱拉的匕首,但不至于杀气腾腾;他的眼珠子转过来时,犹如澄澈无云的晴空。这个威斯克人的头发和胡须生得过于茂密,面庞上只有大眼睛和高鼻梁可见,使得他的表情难以琢磨。莱拉不清楚对方是在打量,还是在挑衅。

莱拉的指头动了动,移向腰间的匕首,但她打心眼里不愿意与这种人交手。恐怕她一刀捅过去,非但不会捅伤对方,反而折了她的刀。

令她吃惊的是,威斯克人端起了玻璃杯。

“Is aven。”她也举起酒杯,说道。干杯。

大汉眨了眨眼,然后毫不停顿地灌了起来,莱拉无可奈何,接受了挑战。她的杯子只有对方的一半大,但实话实说,对方的块头可不止她的两倍,所以也算得上公平对决。等她抢在威斯克人之前,“咚”的一声放下空杯子,对方笑了起来,拳头在吧台上砸了两下,咕哝几句以示赞赏。

莱拉扔下一枚硬币,然后站起身来。酒劲上头,天旋地转,仿佛她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狂风暴雨中夜峰号的甲板。

“没事。”阿鲁卡德架着她,然后搂着她的肩膀,以掩饰她踉跄的步伐,“交朋友的代价。”

他带着莱拉来到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的卡座,她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船长落座,船员们也都来了,犹如随波逐流的浮萍。当然,阿鲁卡德便是水流。

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桌椅吱嘎。

莱诺斯隔着桌子偷偷打量她。谣言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说莱拉是萨罗斯。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还怕莱拉吗?

她抽出莱诺斯的刀——现在归她了——用衣角擦拭。

那杯酒喝得她头晕目眩,她放任听觉和注意力在船员之中游移,如烟似雾,形形的阿恩语相互交融,化作抑扬顿挫的、充满异域风情的优美旋律。

对面的阿鲁卡德和船员们谈天说地、碰杯喝酒,莱拉佩服他能游刃有余地适应任何场合。她懂得如何适应环境,而阿鲁卡德懂得如何转换身份。在夜峰号上,他不仅是船长,更是王者。在酒桌上,他和众人平起平坐。老大依然是老大,永远不变,但绝不高高在上。这个阿鲁卡德可谓煞费苦心,跟塔维一样大声说笑,跟瓦瑟瑞一样言语轻佻,跟欧罗一样泼溅酒水,而每次莱拉把水或酒洒在他的舱房时,他都要发作一番。

他的表演可以说赏心悦目。莱拉无数次感到好奇,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实的阿鲁卡德,或者,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真实的阿鲁卡德,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她同时也好奇,阿鲁卡德从哪里找来这帮奇怪的家伙,他们是何时以及如何被招募来的。在陆地上,他们似乎毫无共同点。而到了夜峰号上,他们默契得犹如朋友,甚至家人。至少,是莱拉想象中的家人。当然了,他们也斗嘴,时不时还打架,但他们忠心耿耿。

莱拉呢?她是否忠诚呢?

她回想上船之初的那些夜晚,她睡觉时背靠着墙,手握刀子,随时准备迎敌。但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她对船上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她每天在甲板上蹒跚学步,一点一滴地掌握技能和语言,有时候也得到帮助。那些日子恍若隔世。如今他们或多或少当她是自己人。似乎她真的属于这里。此时此刻,在她内心深处涌起了一丝异样的情愫,是她在伦敦街头时竭力压抑的某种情愫。

但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很想离开卡座,走到一边,割断那条连接她和这艘船、这些船员以及这种生活的纽带,从头来过。每当她感受到纽带的存在,她便希望能用她最锋利的一把刀,将其斩断,剜出她渴望的那一部分,她在乎的那一部分,她被温暖的那一部分,正是阿鲁卡德按在肩头的手、塔维的微笑和斯特罗斯的点头温暖了她。

软弱,在她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快跑,另一个声音说。

“没事吧,巴德?”瓦瑟瑞关切地问道,一脸真诚。

莱拉点点头,强颜欢笑。

斯特罗斯推来满满一杯酒,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跑。

阿鲁卡德攫住她的目光,眨了眨眼。

老天啊,她早该寻机杀了这个家伙。

“好了,船长,”斯特罗斯高声说道,“你叫我们来等你。有什么大新闻?”

船员们安静了,阿鲁卡德放下酒杯。“听好了,你们这帮不要脸的,”他的话音顿挫起伏。众人窃窃私语,随即闭上嘴巴。“你们可以在陆上过夜。不过,我们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接下来去哪里?”塔维问。

阿鲁卡德直直地盯着莱拉,说道:“伦敦。”

莱拉打了个激灵。

“干什么?”瓦瑟瑞问。

“办事。”

“有趣,”斯特罗斯挠着脸颊,喊道,“那不正好在比赛吗?”

“有可能。”阿鲁卡德傻笑着说。

“不是吧。”莱诺斯倒吸一口气。

“不是什么?”莱拉问。

塔维轻笑道:“他要去参加Essen Tasch。”

Essen Tasch,莱拉思考着,试图翻译成英语。元素……什么的。到底是什么?在座的其他人似乎都知道。只有科比斯一言不发,冲着酒杯皱眉头,但看他的表情,不是困扰,只是担忧。

“我心里没底,船长,”欧罗说,“你觉得你有能力参加那场比赛吗?”

阿鲁卡德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他把酒杯递到嘴边,灌了一口,然后猛地砸在桌上。酒杯破裂了,但酒水并未流泻,而是飞到空中,连同桌上所有杯子里的酒水一道升起,然后凝结成冰。冻住的酒水悬停片刻,落在桌上,有些尖锐的了木头,其余的四处滚落。莱拉看着原本是苹果酒的冰棍掉进了她的杯子里。只有阿鲁卡德的那根冰棍还悬在破裂的酒杯上。

船员们欢呼鼓掌。

“喂,”吧台后有人吼道,“打坏的照价赔偿。”

阿鲁卡德微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然后,他动了动手指,散落在桌上的玻璃碎片纷纷颤抖,继而自动飞回,拼成酒杯的形状,仿佛时间倒流。酒杯在阿鲁卡德手里恢复原样,玻璃重新聚合,裂缝逐渐模糊,最后消失了。他举起酒杯观察了一番,悬在半空中的冰棍化为液体,回到完好无损的酒杯里。他喝了一口,向吧台后的那人举杯致意,船员们大呼小叫地捶打桌子,完全忘了他们自己的酒。

只有莱拉坐着一动不动,惊得目瞪口呆。

她当然见过阿鲁卡德施法——他教了莱拉好几个月。但让匕首飘在空中和这场表演是不一样的——天差地别。她从未见过有人如此运用魔法。除了凯尔。

瓦瑟瑞看出了她的惊讶,脑袋冲她一点。“船长是阿恩最厉害的人物,”他说,“大多数魔法师只能操纵一种元素。少数人可以做到两种。阿鲁卡德呢?他能操纵三种。”他的语气充满敬畏。“他从不炫耀力量,因为伟大的魔法师很少在海上,一旦被悬赏通缉,他们很可能被绑起来卖个好价钱。当然,有人悬赏买他的首级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多数魔法师不愿出城。”

那他为什么出海?她心存疑问。

她抬起头,与阿鲁卡德四目相对,黢黑的眼珠上方,那颗蓝宝石闪闪发光。

“你去看过Essen Tasch吗,瓦瑟瑞?”她问。

“去过一次,”英俊的水手说,“上一届大赛在伦敦举行。”

大赛,莱拉心想。所以Tasch是大赛的意思。

元素大赛。

“三年举办一次,”瓦瑟瑞接着说,“在卫冕冠军的城市里举办。”

“是什么样的?”她强压好奇心,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去过?那你可要大开眼界了。”莱拉喜欢瓦瑟瑞。目前看来,他不是脑子最灵光的——他不会深究问题背后的动机,不会好奇对方如何或者为何不知道答案。“从上次帝国战争算起,Essen Tasch已有六十多年历史。每三年,他们——阿恩人、法罗人和威斯克人——就聚在一起,推举各方最优秀的魔法师参赛。可惜比赛时间只有一周。”

“帝国之间握手言和、把酒言欢的一种方式。”塔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插嘴。

“Tac,政治真无聊,”瓦瑟瑞摆摆手,说道,“不过决斗很有意思。还有聚会。喝酒,**,漂亮女人……”

塔维嗤之以鼻。“别听瓦瑟瑞胡扯,巴德,”他说,“决斗是最好看的部分。来自各大帝国的十几个最强大的魔法师正面干仗。”决斗。

“对了,面具也很漂亮。”瓦瑟瑞若有所思地说。他的眸子亮晶晶的。

“面具?”莱拉来了兴趣。

塔维激动地凑近莱拉。“最开始的时候,”他说,“选手们戴着头盔以保护自己。但是后来他们越来越注意打扮,希望与众不同。最后,面具成了大赛的惯例。”塔维眉头微蹙,“我感到意外的是,你居然没有看过Essen Tasch,巴德。”

莱拉耸耸肩。“要么时间不对,要么地点不对。”

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不再纠缠下去。“话说回来,如果阿鲁卡德参赛,这次的大赛将会载入史册。”

“男人们参赛是为了什么?”她问道,“只是为了炫技?”

“除了男人,”瓦瑟瑞说,“还有女人。”

“参赛是一种荣誉,脱颖而出,获得为国王而战的资格——”

“荣誉当然不错,”瓦瑟瑞说,“但这种比赛的规则是冠军通吃。我不是说船长需要钱。”

塔维横了他一眼。

“奖金那么多,”欧罗适时插嘴,“国王本人也舍不得割肉啊。”

莱拉轻抚着逐渐融化的冰棍,心不在焉地听船员们聊天。魔法,面具,钱……Essen Tasch越来越有趣了。

“任何人都可以参赛吗?”她随口问道。

“当然,”塔维说,“只要有能力获得一席之地。”

莱拉的手指离开了苹果酒,谁也没有发现,酒水仍在桌面上流动,描绘着复杂的图案。

有人为她满上了一杯酒。

阿鲁卡德喊了一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敬伦敦。”他举杯说道。

莱拉也举起酒杯。

“敬伦敦。”她的笑容凌厉如刀。

[1]爱德华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