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
当前位置:首页 > 运势

红豆宗璞好句(红豆宗璞优美句子)

红豆宗璞好句(红豆宗璞优美句子)

本文目录一览:

《红豆》:“此物最相思”?宗璞说放下偏爱,才能看清自己

那个时代,人民选择自由,学生选择发声,女性有了意识。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有一分热爱,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中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红豆》中江玫是这样,萧素是这样,无数学生是这样,动荡的年代,政治的打压,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是自己,是信念,选择为正义而战。

作家宗璞冲破政治思想的束缚,写出了以爱情为题材的《红豆》,这也正是体现了她的不羁精神,小说以五十年代为背景,讲述了女主人公江玫和男主人公齐虹的一场爱情悲剧,通过这一次的爱情觉醒,使江玫认清了现实,坚定了信念。意识到她与齐虹是不同思想的人,断然做出了决断,而齐虹这一类资产阶级,更多的是自我主义,在国家危难之时,选择逃离海外,如今我不去评价他的正确与否,但齐虹等人的出现,才更加显现出江玫等人的高尚无畏,这也正是自我与集体的斗争。

《红豆》于“双百方针”提出后同年完成,宗璞依照个人意愿,结合平素所见所感,而创作了校园和知识分子题材。不同于农村,工业题材,而是在生活的基础上加以创新,使之成为“双百方针”之后的新型小说。

这里要大写特写的是江玫的爱情性格与自我救赎,江玫是知识分子家庭出生的孩子,她一直受到良好的教育,父亲被捕去世后,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一直受到舅舅的照顾和扶持,在这样动荡的环境下,母亲却将她保护的很好,让她保持了女生的单纯,还有正确的信念。原文中这样写到“母亲从摆着夹竹桃的台阶上走下来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色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这里的“与世隔绝”像极了母女的欢乐天地,也暗示了江玫对于社会的黑暗无知,也为她在文章后面做出选择时增添矛盾。

在小说的很多环境描写中,都会与江玫产生联系,雪白的树,紫藤萝架,微风阳光……在小说前段与女生美好特征的相映衬的景色,都会被用来衬托江玫的天然美好的性格,随着与周围人的相识,江玫也逐渐发生变化,她与舍友萧素的相识与熟络,让她从萧素身上发现了她前所未有的新发现,原文中说:“但是在萧素身上好像还不止是学理和上到大四年级,她还有着更丰富的东西”。

而对于江玫的这一发现,也为让她走上革命道路奠定了基础,而萧素身上丰富的东西,正是当时江玫所缺少的一腔为革命献身的热血。此时的江玫被称为“小鸟儿”,她参加了合唱团,参加了读诗社,慢慢的她开始变化衣着,不在素净,脖子上的围脖成了热烈的红色,这只“小鸟儿”有了飞向自由的念头。

不久后,江玫与齐虹相识相恋,她被这翩翩公子所吸引,陷入了一种盲目的爱情中无法自拔,她惊叹于和齐虹在一起的快乐,沉醉于齐虹对她的糖衣炮弹,在完全沉沦之时,江玫开始有所察觉,她在齐虹的眼里除了看到自己,看到更多的是齐虹,她开始无法与齐虹达成一致。她喜欢共和,而齐虹想要去美国过资本主义生活,渐渐地,萧素和齐虹成为对立面,一起拉扯着江玫,而这更像是两种主义之间的对抗。此刻江玫不再只有天真,她开始哭泣,开始反抗,而小说的环境不再是小清新的景物,而是暗藏汹涌,通往黑暗寻找出口。

江玫性格的最大转折,是参与了游行活动,她被萧素鼓励,被学生团体激励,加入了游行的队伍大喊着:“反对美国扶植日本,要自由,要独立”这一声声的呐喊,像炸弹一样炸开了自由的大门,也炸开了江玫的心门,她哭泣,因为她找到了接近光明的道路,走过西四,西单,,江玫只盼望着新社会的到来,而此时齐虹那套理论,已经被她遗忘在九霄云外,这一次游行也是江玫直面困境,坚定信念的体现,她开始向齐虹发起挑战,向资本主义发起挑战,寻找作为女性的自我意识。

直到萧素被捕,这无疑让江玫更加清楚,是时候做出选择,睁开巨变的眼睛。原文中写到“带走一个萧素,会让更多人都长成萧素”而江玫离走上革命道路不远了。

直面与齐虹的感情,必定有一场暴风雨的到来,在她与齐虹的对话中说:“我宁愿听说你死了,不愿知道你活得不像个人”,这是与齐虹的诀别,也是对齐虹的讽刺,最终江玫选择了与家人,与国家站在一起,而此刻小说的环境描写是疾风骤雨,是电闪雷鸣,这一次的环境映衬了江玫爱情的破碎,也意味着她脱离爱情的苦果获得重生。“小鸟儿”最终选择了盘旋在自己国家的天空。

齐虹在小说中被塑造的虽然让人十分“讨厌”,但对于这个人物,他实则是饱满的,是具有自身独特价值的。他是小资产阶级青年,有着西方浪漫思想,还有种避世心理,他是利己主义者,在做每一次的选择时,他不会让自己利益受损,也正是有这样的人出现,才能反衬出江玫作为女性,作为革命者的无畏和奉献精神。

起初他的出现是带有一丝神秘,俊朗的面庞,温和的气质,感觉这样的男子正是美好的存在,宗璞在小说中写到“这是怎么样的人?学物理,弹一手好钢琴”,也是因为独特的气质,让江玫陷入了他的追求。只是当面纱逐渐被揭开,让读者看到的是齐虹的内心,对于美好,他认为是丑陋,对于,他认为是不自由;他激昂的说着贝多芬,全然顾不上眼前迷茫的江玫,还有自己的国家,面纱全然揭开后,在齐虹的眼里是冷漠,是自私,是美国,是虚妄。

此时,齐虹不仅仅是大少爷的身份,更是一边倒的资本主义阶级,当祖国处于危难时,他们自私的一面才会显露出来,但如果这篇小说放在现在来谈论齐虹这一角色又是复杂的,充满矛盾的,有人会说他是自私的,他不是爱国青年,但也有一些人会以现今的观点分析他,认为他是处于一种自保,再加上家里早已安排妥当,让他顺风顺水的选择了坦然的人生道路,所以在齐虹的身上不仅有资本主义和主义的对立,也有献身和自保的矛盾,在五十年代政治色彩相当浓厚的时候,齐虹是个让人无法理解并且会被喊打的对象,但放在如今社会,他的选择有了更多种解释,不再被只规定为是“坏人”是“对立的一方”。

在与江玫的爱情中,他所体现出的性格是占有,是自私,也是一种不安全感,在这背后好像他一直是要得到肯定,江玫对他的肯定,甚至只要江玫和他去了美国,就仿佛战胜了主义;他在爱情中,梦幻,浪漫,虚伪,不安全感一次次伤害着江玫,最后一次分别他对江玫说:“再见!我的玫,我的女诗人!我的女革命家!”这样的语气反而很刻薄,很讽刺,又一次体现出齐虹的高傲还有气急败坏,也印证了江玫离开他的选择无比正确。

齐虹的人物形象告诉人们,只有诗和远方,活在虚幻中无法行走,只有与现实相靠拢,才能有真正的人生选择。

宗璞写《红豆》的时代

如果在人的一生中,遇到了可以依靠的朋友并且那位朋友是照亮人生的光,我想这是极大的幸运,萧素是江玫的舍友,也是她人生道路上的导航。

作为革命青年斗士,萧素的思想与性格同主义紧紧联结在一起,她是先锋战士,有自己坚定的选择,小说中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萧素抚着她的肩说:‘人生的道路,本来就不平坦,要和坏人斗争,也要和自己斗争’”,同为学生的萧素,她就像女战士,不断奉献,激励着困境中的江玫,让更多的人加入主义的队伍。

她在小说中的作用,是与齐虹对立,代表着主义将战胜资本主义,在江玫与齐虹的爱情中,萧素也有不断的参与,她这位“第三者”,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干涉感情,而是为了好友,不惜做出牺牲,让齐虹恨她,让江玫觉醒,她叫江玫“小鸟儿”,而她自己像导航,让小鸟儿寻找到正确的方向。

萧素还是具有光辉的女性,从古至今女性的角色,一直藏于男性之后和社会底层,在五十年代,萧素形象为女性地位和女性独特魅力开创了新时代,具有女性独特的勇敢无畏个性。这也是宗璞想让读者明白女性的光辉,女性也要解放,也要被给予尊重。

宗璞与猫

《红豆》是一部爱情悲剧短篇小说,它的主题是爱情,在这篇小说里也给人揭示了爱情观。不久前在电视上看到了《圆桌派》李玫瑾教授说:“在爱情里,别选择极端的人,极端的好,极端的坏”,其实教授所说的更多的是害怕边缘型的人会将无限的痛苦带进爱情中。齐虹开始是极端的好,男性中的白月光,他有着自由的灵魂,高尚的审美情操,只是逐渐的在爱情里,他开始迷茫,不安全感,疯狂的占有成为边缘型人物,受伤的江玫努力挣脱爱情的困境,一直以来爱情中,软弱的一方都为女性,当理想和爱情相遇,女性太多会委曲求全,但江玫选择了理想告诉天下的女同胞“在爱情里强大起来,在选择人生中,该首先为自己考虑”。如今再看宗璞的《红豆》,虽然写于五十年代,是一部政治色彩浓重的作品,但对于当今社会,其中的女情观是值得我们去关注的。

通过人物,环境,爱情观,女性思想,让我深刻的体会到作家宗璞对于时代的看法和内心的想法,她没有拘泥于禁锢中,大胆的进行政治之外的描写,先锋思想,以爱情抒发理想,让小说更具有超然的价值。

最后引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此后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END.

关注我的账号@铃子茶话会,了解更多精彩内容~

宗璞《红豆》,诞生之后惨遭批判,堪称一曲“美”与“爱”的悲歌

在阅读此文章之前,感谢您点个“关注”,既能有很好的体验,还能有不一样的参与感,谢谢您的关注!

前言

宗璞的《红豆》产生于建国以后文艺思潮短暂解冻的“鸣放”时期,作者大的把笔触深入到爱情这一文学表现的禁区,具有标志性的意义。

《红豆》,一个诗意的名字。从上个世纪 50 年代诞生以来就成为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从极左的批判与否定,到积极的肯定与赞赏,走过了一条漫长而曲折的道路。

不同时代价值观的反差造成了文本接受的强烈冲突

相信每一个处于多元化社会思潮中的人再次去反观 17年文学,首先感受到的必定是文本中所体现的价值观和当下价值观的强烈冲突。

这是由于中国历来的文学从来都没有走出文以载道的传统,即便是五四以后也没有抛弃这个命题模式,只是文学不再是传授孔孟之道的工具,新文学的先驱们为道注入了新的内容,即、自由、平等。

而当革命文学战胜启蒙文学之后,便抛弃了所谓的“人道”,高举着“革命经战争道”的大旗,但是这种背离了文学本体的作品,大部分是政治的传声简,当时代的浪潮过后,就会失去其生存的语境和文化背景,于是便会给这个时代以后的接受者以突元的感觉。

这点鲜明地体现在《红豆》对小资产阶级的典型齐虹和革命战士的典型肖素的塑造上。齐虹是那个岁月里的一块冰,他的性格带有某种世纪末的情调。

从他出场时作者对他的那几句评价就可以看出:“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的做梦的神气”,这些描写都暗示着他与时代的格格不入。

在四分五裂的政治局面下,在剑拔弩张的战争形势之下,在学生运动一浪高过一浪的情形之下,他却活在一个似乎与世隔绝的精神世界里,以音乐和物理为伴。齐虹的身上带着一股孤高而忧郁的气质,他从不关心政治,对于现实世界和人性充满了悲观与失望。

这在现在我们看来,也许无可厚非,可是当时的文艺界是怎样评价齐虹的呢?在《20 世纪中国文学通史》中记载:“但不久文艺界反右斗争开始,作品被指责为宣扬资产阶级人情味和恋爱观,歌颂了爱情至上的个人主义者江玫,美化了资产阶级恶少齐虹。”

这实在是让当下的读者匪夷所思。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有人信仰主义,有人信仰自由、科学、自我,但笔者认为这都是一种人生的追求,无所谓对错。可是在我们的 17 在文学中,这种观点是不必存在的。

他的无视人民,就是搞“个人主义”,他的出国就是“叛国”,但是如果按这个准,我们现在“”人有多少呢?在革命战争时代,为了避免战火而远走海外的学者名人大有人在,这样就能说他们不爱国了吗?

战士在战场上拿着枪时如果临阵退缩,那才是叛逃,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为了躲避战火而远走他乡有错吗?反而是战争,无论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拆散了这对彼此深爱着的恋人,让他们在蓝命与恋爱中无所适从。

就是这样一块如冰一样的男孩,爱上了一个20 年的日子全是在那粉红色夹竹桃后面度过的女孩子江,是爱情融化了他那颗冰冷的心,他于是爱得专注甚至于专制,爱得热烈甚至于疯狂。

他希望去“一个没人的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于是他大声的对江玫喊出了“我恨人类,只除了你”。文章中与之对比刻画的人物是萧素,作家的本意可能是想把她塑造成--个革命英雄人物,但事实上给人的感觉却是“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

而且他对萧素的愤怒也是因为发现她正一·步一步改变江对自己的看法对萧素的品质却没有妄下评论。

他虽然专断却尊重江玫的选择,没有强迫她一起到美国,并不顾家人的催促耐心的等待江玫回心转意,可是他们之间由于萧素的左右,分歧越来越大,并最终导致了两人爱情的破裂。

启蒙话语和革命话语的冲突导致文本美学上的悖论

首先,齐虹这样一个具有现代性品格的人与萧素这样一个彻底的革命战士的形象并置在一起反映文本美学上的悖论。

如果把这篇小说比作一幅建筑图画,从美学角度说,那么它要么是高楼林立的城市繁华都会,要么是茅檐炊烟的乡村人家,如果把这两种图案综合在一幅画中,就显得不伦不类。

再次,女主人公江玫自身性格的矛盾冲突和人生选择的犹豫不决也体现出了这种悖论。主人公江玫,她的好朋友萧素,她的恋人齐虹,这三个人之间构成了几组矛盾,而各种矛盾相冲突最后激化造成了一个爱情的悲剧。

江玫在这两人中间好像是一杆天平的指针,一边是友情,一边是爱情:一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一个是忧国忧民的革命活动家:一种是只有爱情的唯美二人世界,一种是关系着千万劳苦大众的战乱现实世界;一条是远离战乱追求个人自由的留学之路,一条是战争到底为了人民自由的留守之路。

主人公江玫作为一个情感纤细而缠绵的知识女性,她在这几组矛盾中显得无所适从。从文本的表层意义上看,反映了革命与爱情的对立,而且贯穿整个文本,这两股力量都在为了争取江玫这个中间人物而交锋、较量。

从文本的深层意义上看,其实质是革命话语和启蒙话语的冲突,与其说是江攻在选择,不如说是作家自己在这两个价值立场之间徘徊不定。

正如在结尾部分写到的“江玫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头。她心里想:“我要撑过这一分钟无论如何要撑过这一分钟’”。齐虹就在这一刻离去了,留给江攻的自然只有一种选择。

两种话语权争夺的结局最终还是革命话语的胜利,齐虹的离去代表了这一切。

小说是以江玫对革命的向往和参与作为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因的,但不论是江玫还是齐虹都有某种超越了政治的恋爱观,因此即使他们彼此都意识到政治立场的分歧,但还是执着子爱而不能自拔,这也是作者突破了革命话语,对人性的真实关照。

文本中涉及的文学和音乐两点细节暗离了两种话语的对立

音乐方面,齐虹和江玫都非常喜欢的是《月光曲》,也是因为这首曲子使她认识了齐虹。

琴房、钢琴、月光曲组合成了一个浪漫爱情的序曲,而且齐虹在弹琴的时候“神采飞扬,目光清澈,仿佛现实这时才在他眼前打开似的”,说明他对于现实是锁闭的,而只有唯美的音乐才能开启这扇锁闭的心门。

而江玫在肖素的引导下刚刚开始社会活动,也是通过音乐,即《黄河大合唱》。“她参加了“大家唱歌咏团’和新诗社’。她多么喜欢那“你来我来他来她来大家一起来唱歌’的热情的

声音,她因为《黄河大合唱》刚开始时万马奔腾的鼓声兴奋得透不过气来。”

这两首曲子,很明显一首是小资情调,一首是大众情趣的,代表了这两者之间的冲突。

文学方面,代表萧素革命派的有;

《方生未死之间》是肖素送给江玫的第一本书,这本书很快就把江玫带进了一个新的天地,它描写着中国人民受的苦难,在血和泪中,大家在为一种新的生活一一真正的丰衣足食,真正的自由一一奋斗。

《火把》是艾青的一首小诗,在晚会上当江玫朗诵它时她觉得自己和上千的人共同呼吸,自己的情感和上千的人同起落,那雄壮的齐诵好像是一种无穷的力量,握着江玫想要奔跑。

《大众哲学》是江玫常读的--本小书,江玫正是用这本书中的话来反驳齐虹所认为的自由的。“人也不能只为自己一个人怎么活?”反映了它对江玫人生观的改造。代表齐虹小资派的有:

《潘彼得》是一个神话,他们的爱情就建筑在这些并不存在的童话,终究要萎谢的花朵,要散的云,会缺的月上面《咆哮山庄》“江玫和齐虹常常谈论这本书。齐虹对这本书有那么多精辟的见解,了解得那样透彻,他真该是最懂得人生最热爱人生的,但是竟不然一”。

作者省略了没说的话在这本书中可以找到答案,男主人公克历夫在爱情受挫,并饱受了现实的侮辱和虐待之后,心灵扭曲,人格把复仇看成自已生活的目的,人生的乐趣,他看不到未来和希望,对周围一切及至整个人类都充满了憎恨。

齐虹对爱的偏执,失去爱之后的绝望和暴戾,正是现实中的克历夫。小说中出现的这些“道具”蕴涵着作家的匠心,彰显的文章的精髓以及两种话语权和两种价值观的争夺和冲突。

小说中出现的这些“道具”蕴涵着作家的匠心,彰显的文章的精髓一一两种话语权和两种价值观的争夺和冲突齐虹与江攻的爱情最终如残等般融化了,这场悲剧不仅是爱情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在权威主义盛行的年代,知识阶层的属性暖昧不明,知识分子处于。

一种诚惶诚恐的精神状态中,这种原罪感使他们的灵魂终日在炼狱中痛苦的挣扎,只有通过创作决绝的割断小资的血脉,诚的向革命靠拢才能减少他们精神上的重负。

在以《红豆》为代表的爱情小说或者非爱情小说的爱情情节中,爱情一这小资的奢侈品,被无情的抛弃或掩埋。

但是这份为政治语境所迫的坚决与蕴涵在知识分子无意识中的天性,强烈的冲突和交战。

这也就是在那个年代他们拼命的向主流意识靠拢却仍然受到批判的真正原因,精神世界里的冲突在文学创作中必然会有所呈现。

正如文中所写的“雪还下着,江玫手中握着的红豆已被泪水滴湿”,江玫那细腻缠绵的爱情无可挽回的在哀惋的回忆中永远的逝去了。

《参考文献》

宗璞《红豆》出版社: 花城出版社

朱亲 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人民文学出版社

刘安海 文学理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阅读爱情:《红豆》——“你像太阳一样发着光,谁能不看见你!”

小说《红豆》

作者:宗璞

天气阴沉沉的,雪花成团地舞飞着。本来是荒凉的冬天的世界,铺满了洁白柔软的雪,仿佛显得丰富了,温暖了。江玫手里提着一只小箱子,在X大学的校园中一条弯曲的小道上走着。路旁的假山,还在老地方。紫藤萝架也是若隐若现的躲在假山背后。还有那被同学戏称为阿木林的枫树林子,这时每株树上都积满了白雪,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雪花迎面扑来,江玫觉得又清爽又轻快。她想起六年以前,自己走着这条路,离开学校,走上革命的工作岗位时的情景,她那薄薄的嘴唇边,浮出一个微笑。脚下不觉愈走愈快,那以前住过四年的西楼,也愈走愈近了。江玫走进了西楼的大门,放下了手中的箱子,把头上紫红色的围巾解下来,抖着上面的雪花。楼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江玫知道这楼已作了单身女教职员宿舍,比以前是学生宿舍时,自然不同。只见那间门房,从前是工友老赵住的地方,门前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传达室”三个字。“有人么?”江玫环顾着这熟悉的建筑,还是那宽大的楼梯,还是那阴暗的甬道,吊着一盏大灯。只是墙边布告牌上贴着“今晚团员大会”的布告,又是工会基层选举的通知,用红纸写着,显得喜气洋洋的。“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传达室里发出来。传达室门开了,一个穿着干部服的整洁的老头儿,站在门口。“老赵!”江玫叫了一声,又高兴又惊奇,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你还在这儿!”“是江玫!”老赵几乎不相信自己昏花的老眼,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江玫。“是江玫! 打前儿个总务处就通知我,说党委会新来了个干部,叫给预备一间房,还说这干部还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呢,我可再也没想到是你! 你离开学校六年啦,可一点没变样,真怪,现时的年青人,怎么再也长不老哇! 走! 领你上你屋里去,可真凑巧,那就是你当学生时住的那间房!”老赵絮絮叨叨领着江玫上楼。江玫抚着楼梯栏杆,好像又接触到了六年以前的大学生生活。这间房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一张床,有了些别的家具。窗外可以看到阿木林,还有阿木林后面的小湖,在那里,夏天时,是要长满荷花的。江玫四面看着,眼光落到墙上嵌着的一个耶稣苦像上。那十字架的颜色,显然深了许多。好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拳头,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江玫觉得一阵头昏,问老赵:“这个东西怎么还在这儿?”“本来说要取下来,破除迷信,好些房间都取下来了。后来又说是艺术品让留着,有几间房子就留下了。”“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要留下这一间的?”江玫怔怔地看着那十字架,一歪身坐在还没有铺好的床上。“那也是凑巧呗!”老赵把桌上的一块破抹布捡在手里。“这屋子我都给收拾好啦,你归置归置,休息休息,我给你张罗点开水去。”老赵走了。江玫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摸那十字架,却又像怕触到使人疼痛的伤口似的,伸出手又缩回手,怔了一会,后来才用力一掀耶稣的右手,那十字架好像一扇门一样打开了。墙上露出一个小洞。江玫踮起脚尖往里看,原来被冷风吹得绯红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她低声自语:“还在!”遂用两个手指,箝出了一个小小的有象牙托子的黑丝绒盒子。江玫坐在床边,用发颤的手揭开了盒盖。盒中露出来血点儿似的两粒红豆,镶在一个银丝编成的指环上,没有耀眼的光芒,但是色泽十分匀净而且鲜亮。时间没有给它们留下一点痕迹——。江玫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欢乐和悲哀。她拿起这两粒红豆,往事像一层烟雾从心上升起,泪水遮住了眼睛——。那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江玫刚二十岁,上大学二年级。那正是一九四八年,那动荡的翻天覆地的一年,那激动,兴奋,流了不少眼泪,决定了人生的道路的一年。在这一年以前,江玫的生活像是山岩间平静的小溪流,一年到头潺湲的流着,从来也没有波浪。她生长于小康之家,父亲做过大学教授,后来做了几年官。在江玫五岁时,有一天,他到办公室去,就再没有回来过。江玫只记得自己被送到舅母家去住了一个月,回家时,看见母亲如画的脸庞消瘦了,眼睛显得惊人的大,看去至少老了十年。据说父亲是患了急性肠炎去世了。以后,江玫上了小学上中学,上了中学上大学。在中学时,有一些密友常常整夜叽叽喳喳地谈着知心话。上大学后,因为大家都是上课来,下课走,不参加什么活动的人简直连同班同学也不认识,只认识自己的同屋。江玫白天上课弹琴,晚上坐图书馆看参考书,礼拜六就回家。母亲从摆着夹竹桃的台阶上走下来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红色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一九四八年春天,新年刚过去,新的学期开始了。那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浓密的雪花安安静静地下着。江玫从练琴室里走出来,哼着刚弹过的调子。那雪花使她感到非常新鲜,她那年青的心充满了欢快。她走在两排粉妆玉琢的短松墙之间,简直想去弹动那雪白的树枝,让整个世界都跳起舞来。她伸出了右手,自己马上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缩了回来,掠了掠鬓发,按了按母亲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一个旧式发夹,发夹是黑白两色发亮的小珠串成的,还托着两粒红豆,她的新同屋萧素说好看,硬给她戴在头上的。在这寂静的道路上,一个青年人正急速地向练琴室走来。他身材修长,穿着灰绸长袍,罩着蓝布长衫,半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也许是江玫身上活泼的气氛,脸上鲜亮的颜色搅乱了他,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江玫看见他有着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江玫想,这人虽然抬起头来,但是一定并没有看见我。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使她觉得很遗憾。晚上,江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许多片断在她脑中闪过。她想着母亲,那和她相依为命的老母亲,这一生欢乐是多么少。好像有什么隐秘的悲哀在过早地染白她那一头丰盛的头发。她非常厌恶那些做官的和有钱的人,江玫也从她那里承袭了一种清高的气息。那与世隔绝的清高,江玫想想,忽然好笑了起来。江玫自己知道,觉得那种清高好笑是因为想到萧素的缘故。萧素是江玫这一学期的新同屋。同屋不久,可是两个人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萧素说江玫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清高这个词儿也是萧素说的,她还说:“当然,这也有好处也有不好处。”这些,江玫并不完全了解。只不知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些片断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这屋子多么空! 萧素还不回来。江玫很想看见她那白中透红的胖胖的面孔,她总是给人安慰、知识和力量。学物理的人总是聪明的,而且她已经四年级了,江玫想。但是在萧素身上,好像还不只是学物理和上到大学四年级,她还有着更丰富的东西,江玫还想不出是什么。正乱想着,萧素推门进来了。“哦! 小鸟儿! 还没有睡!”小鸟儿是萧素给江玫起的绰号。“睡不着,直希望你快点回来。”“为什么睡不着?”萧素带回来一个大萝卜,切了一片给江 玫。“等着吃萝卜——还等着你给讲点什么。”江玫望着萧素坦白率真的脸,又想起了母亲。上礼拜她带萧素回家去,母亲真喜欢萧素,要江玫多听萧姐姐的话。“我会讲什么?你是幼儿园? 要听故事? 呶,给你本小书看看。”江玫接过那本小书,书面上写着《方生未死之间》。两人静静地读起书来了。这本书很快就把江玫带进了一个新的天地。它描写着中国人民受的苦难,在血和泪中,大家在为一种新的生活——真正的丰衣足食,真正的自由——奋斗,这种生活,是大家所需要的。“大家?——”江玫把书抱在胸前,沉思起来。江玫的二十年的日子,可以说全是在那粉红色的夹竹桃后面度过的。但她和母亲一样,憎恶权势,憎恶金钱,母亲有时会流着泪说:“大家都该过好日子,谁也不该屈死。”母亲的“大家”在这本小书里具体化了。是的,要为了大家。“萧素,”江玫靠在枕上说。“我这简单的人,有时也曾想过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但想不通。你和你的书使我明白了一些道理。”“你还会明白得更多。”萧素热切地望着她。“你真善良——。你让我忘记刚才的一场气了。刚刚我为我们班上的齐虹真发火——。”“齐虹? 他是谁?”“就是那个常去弹琴,好像在做梦似的那个齐虹,真是自私自利的人,什么都不能让他关心。”萧素又拿起书来看了。江玫也拿起书来,但她觉得那清秀的象牙色的脸,不时在她眼前晃动。雪不再下了。坚硬的冰已经逐渐变软。江玫身上的黑皮大衣换成了灰呢子的,配上她习惯用的红色的围巾,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她跟着萧素生活渐渐忙起来。她参加了“大家唱”歌咏团和“新诗社”。她多么欢喜那“你来我来他来她来大家一齐来唱歌”的热情的声音,她因为《黄河大合唱》刚开始时万马奔腾的鼓声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她读着艾青、田间的诗,自己也悄悄写着什么“飞翔,飞翔,飞向自由的地方”的句子。“小鸟”成了大家对她的爱称。她和萧素也更接近,每天早上一醒来,先要叫一声“素姐”。她还是天天去弹琴,天天碰见齐虹,可是从没有说过话。本来总在那短松夹道的路上碰见他。后来常在楼梯上碰见他,后来江玫弹完了琴出来时,总看见他站在楼梯栏杆旁,仿佛站了很久了似的,脸上的神气总是那样漠然。有一天天气暖洋洋的,微风吹来,丝毫不觉得冷,确实是春天来了。江玫在练琴室里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总弹也弹不会,老要出差错,心里烦躁起来,没到时间就不弹了。她走出琴室,一眼就看见齐虹站在那里。他的神色非常柔和,劈头就问:“怎么不弹了?”“弹不会。”江玫多少带了几分诧异。“你大概太注意手指的动作了。不要多想它,只记着调子,自然会弹出来。”他在钢琴旁边坐下了,冰冷的琴键在他的弹奏下发出了那样柔软热情的声音。换上别的人,脸上一定会带上一种迷醉的表情,可是齐虹神采飞扬,目光清澈,仿佛现实这时才在他眼前打开似的。“这是怎么样的人?”江玫问着自己。“学物理,弹一手好钢琴,那神色多么奇怪!”齐虹停住了,站起来,看着倚在琴边的江玫,微微一笑。“你没有听?”“不,我听了。”江玫分辩道,“我在想——。”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我送你回去,好么?”“你不练琴么?”“不想练。你看天气多么好!”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散步,就这样,他们散步,散步,看到迎春花染黄了柔软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叶铺满了池塘。他们曾迷失在荷花清远的微香里,也曾迷失在桂花浓酽的甜香里,然后又是雪花飞舞的冬天。哦! 那雪花,那阴暗的下雪天! ——齐虹送她回去,一路上谈着音乐,齐虹说:“我真喜欢贝多芬,他真伟大,丰富,又那样朴实。每一个音符上都充满了诗意。”江玫懂得他的“诗意”含有一种广义的意思。她的眼睛很快地表露了她这种懂得。齐虹接着说:“你也是喜欢贝多芬的。不是吗? 据说萧邦最不喜欢贝多芬,简直不能容忍他的音乐。”“可我也喜欢萧邦。”江玫说。“我也喜欢。那甜蜜的忧愁——。人和人之间是有很多相同的也有很多不相同的东西。——”那漠然的表情又来到他的脸上。“物理和音乐能把我带到一个真正的世界去,科学的、美的世界,不像咱们活着的这个世界,这样空虚,这样紊乱,这样丑恶!”他送她到西楼,冷淡地点了一个头就离开了,根本没有问她的姓名。江玫又一次感到有些遗憾。晚上,江玫从图书馆里出来,在月光中走回宿舍。身后有一个声音轻轻唤她:“江玫!”“哦! 是齐虹。”她回头看见那修长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齐虹问。月光照出他脸上热切的神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玫反问。她觉得自己好像认识齐虹很久了,齐虹的问题可以不必回答。“我生来就知道。”齐虹轻轻地说。两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以后,江玫出来时,只要是一个人,就总会听到温柔的一声“江玫”。他们愈来愈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图书馆到西楼的路就无限度地延长了。走啊,走啊,总是走不到宿舍。江玫并不追究路为什么这样长,她甚至希望路更长一些,好让她和齐虹无止境地谈着贝多芬和萧邦,谈着苏东坡和李商隐,谈着济慈和勃朗宁。他们都很喜欢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凑凉。”他们幻想着十年的时间会在他们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他们谈时间,空间,也谈论人生的道理——齐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自由。自由,这两个字实在好极了。自就是自己,自由就是什么都由自己,自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解释好吗?”他的语气有些像开玩笑,其实他是认真的。“可是我在书里看见,认识必然才是自由。”江玫那几天正在看《大众哲学》。“人也不能只为自己,一个人怎么活?”“呀!”齐虹笑道:“我倒忘了,你的同屋就是萧素。”“我们非常要好。”因为看到路旁的榆叶梅,齐虹说用热闹两字形容这种花最好。江玫很赞赏这两个字,就把自由问题搁下了。江玫隐约觉得,在某些方面,她和齐虹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可是她并没有去多想这个,她只欢喜和他在一起,遏制不住地愿意和他在一起。一个礼拜天,江玫第一次没有回家。她和齐虹商量好去颐和园。春天的颐和园真是花团锦簇,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来往的人都脱去了臃肿的冬装,显得那么轻盈可爱。江玫和齐虹沿着昆明湖畔向南走去,那边简直没有什么人,只有和暖的春风和他们作伴。绿得发亮的垂柳直向他们摆手。他们一路赞叹着春天,赞叹着生命,走到玉带桥旁。“这水多么清澈,多么丰满啊。”江玫满心欢喜地向桥洞下面跑去。她笑着想要摸一摸那湖水。齐虹几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层石阶上把她抱住。“你呀!你再走一步就掉到水里去了!”齐虹掠着她额前的短发,“我救了你的命,知道么? 小姑娘,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江玫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靠在齐虹胸前,觉得这样撼人的幸福渗透了他们。在她灵魂深处汹涌起伏着潮水似的柔情,把她和齐虹一起溶化。齐虹抬起了她的脸:“你哭了?”“是的。我不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感动——”齐虹也感动地望着她,在清澈的丰满的春天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双倒影。齐虹喃喃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那个下雪天,你记得么? 我看见了你,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像你头上的那两粒红豆,永远在一起,就像你那长长的双眉和你那双会笑的眼睛,永远在一起。”“我还以为你没有看见我——。”“谁能不看见你! 你像太阳一样发着光,谁能不看见你!”齐虹的语气是这样热烈,他的脸上真的散发出温暖的光辉。他们循着没有人迹的长堤走去,因为没有别人而感到自由和高兴。江玫抬起她那双会笑的眼睛,悄声说:“齐虹,咱们最好去住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你是唯一的人——”齐虹快乐地喊了一声,用手围住她的腰。“那我真愿意! 我恨人类! 只除了你!”对于江玫来说,正是由于深切的爱,才想到这样的念头,她不懂齐虹为什么要联想到恨,未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她在齐虹光亮的眼睛里读到了热情,但在热情后面却有一些冰冷的东西,使她发抖。齐虹注意到她的神色,改了话题:“冷吗? 我的小姑娘。”“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能恨——”“你甜蜜的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处境跟帝王对调。”齐虹顺口念着莎士比亚的两句诗,他确是真心的。可是江玫听来,觉得他对那两句诗的情感,更多于对自己。她并没有多计较,只说 是真有些冷,柔顺地在他手臂中,靠得更紧一些。江玫的温柔的衰弱的母亲不大喜欢齐虹。江玫问她:“他怎么不好?他哪里不好?”母亲忧愁地微笑着,说他是聪明极了,也称得起漂亮,但做为一个人,他似乎少些什么,究竟少些什么,母亲也说不出。在江玫充满爱情的心灵里,本来有着一个奇怪的空隙,这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女孩子所不会感到的。而在江玫,这空隙是那样尖锐,那样明显,使她在夜里痛苦得睡不着。她想马上看见他,听他不断地诉说他的爱情。但那空隙,是无论怎样的诉说也填不满的吧。母亲的话更增加了江玫心上的阴影。更何况还有萧素。红五月里,真是热闹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会。五月五日,是诗歌朗诵会。最后一个朗诵节目是艾青的《火把》。江玫担任其中的唐尼。她本来是再也不肯去朗诵诗的,她正好是属于一听朗诵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人。萧素只问了她两句话:“喜欢这首诗不?”“喜欢。”“愿意多有一些人知道它不?”“愿意。”“那好了。你去念吧。”江玫拂不过她,最后还是站到台上来了。她听到自己清越的声音飘在黑压压的人群上,又落在他们心里。她觉得自己就是举着火把游行的唐尼,感觉到了一种完全新的东西、陌生的东西。而萧素正像是指导着唐尼的李茵。她愈念愈激动,脸上泛着红晕。她觉得自己在和上千的人共同呼吸,自己的情感和上千的人一同起落。“黑夜从这里逃遁了,哭泣在遥远的荒原”。那雄壮的齐诵好像是一种无穷的力量,推着她,江玫想要奔跑,奔跑——。回到房间里,她对萧素说:“我今天忽然懂得了大伙儿在一起的意思,那就是大家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希望,爱同样的东西,也恨同样的东西。”萧素直看着她,问道:“你和齐虹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期望么?”江玫很怪萧素这时提到齐虹,打断了她那些体会,她那双会笑的眼睛严肃起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和齐虹,照我看,有很多地方,是永远也不会一致的。”萧素也严肃地说:“本来是不会一致。小鸟儿,你是一个好女孩子,虽然天地窄小,却纯洁善良。齐虹憎恨人,他认为无论什么人彼此都是互相利用。他有的是疯狂的占有的爱,事实上他爱的还是自己。我和他已经同学四年——”“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我爱他!我告诉你我爱他!”江玫早忘了她和齐虹之间的分歧,觉得有一团火在胸中烧,她斩钉截铁地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到走廊里去了。“回来! 回来。”第一声是严厉的,第二声是温柔的。萧素打开房门,看见她站在走廊里,眼睛像星星般亮。“你这礼拜天回家吗? 有点事要你做。”江玫是从不拒绝萧素的任何要求的。她隐约觉得萧素正在为一个伟大的事业做着工作,萧素的生活是和千百万人联系在一起的,非常炽热,似乎连石头也能温暖。她望着萧素,慢慢走了回来。“什么事? 交给我办好了。”“你不回家么?”“原来想回去看看。听说面粉已经涨到三百万一袋了。前几天《大公报》登了几首小诗,有一点稿费,想去送给母亲。”江玫一下子觉得疲倦得要命,坐在椅子上。萧素本来想说:“不食人间烟火的江玫也知道关心物价了。”又一想,就没有说。只说:“这里有几篇壁报稿子,礼拜一要出,你来把它们修改一遍,文字上弄通顺些,抄写清楚。我明天进城,可以把钱送给伯母。”她把稿子递给江玫,关心地看着她,说:“过两天,咱们还要好好谈一谈。”礼拜天,江玫吃过早饭就坐在桌旁看那些稿子。为什么这些短短的文字并不怎么通顺的文章这样有说服力? 要反饥饿,像钟声一样在江玫耳边敲着。参加新诗朗诵会的兴奋心情又升起来了。《火把》中的唐尼的形象仿佛正站在窗帘上。有人敲门。“江玫!”是齐虹的声音。江玫转过头去,正是齐虹站在门口,一脸温柔的笑意,在看着江玫。“哦! 你来了!”“昨天晚上到你家里去了,伯母说你没有回来。我连家也没有回,就回学校来了。”他走上来握住江玫的手。一提起齐虹的家,江玫眼前就浮现出富丽堂皇的大厅,老银行家在数着银元,叮叮当当响,这和江玫手上的那些文章很不调合。甚至齐虹,这温文尔雅的齐虹,也和它们很不调合,但江玫看见他,还是很高兴的。“在干什么?要出壁报么? 听说你还朗诵诗?你怎么?也参加运动了? 我的女诗人!”江玫不太喜欢他那说话的语气,颔首要他坐下。“我是来找你出去玩的。你看天气多么好! 转眼就是夏天了。我来接你到‘绝域’去做春季大扫除。”“绝域”是他们两个都喜欢的一个童话《潘彼得》中的神仙领域。他们的爱情就建筑在这些并不存在的童话,终究要萎谢的花朵,要散的云,会缺的月上面。“今天不行呀,齐虹。”江玫抱歉地说。抽回了自己的手,理了理放在桌上的稿子:“萧素要我——”“萧素! 又是萧素! 你怎么这么听她的话!”齐虹不耐烦地说。“她的话对么!”“可是你知道我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去听那新生的小蝉的叫唤,去看那新长出来的小小的荷叶——我想要怎样,就要做到!”齐虹脸上温柔的笑意不见了,好像江玫是他的一本书,或者一件仪器。江玫惊诧地望着他。“也许,你还会去参加游行吧! 你真傻透了! 就知道一个萧素!”愤怒的阴云使他的脸变得很凶恶。但他马上又换上一副温和的腔调:“跟我去吧,我的小姑娘。”江玫咬着自己的嘴唇,几呼咬出血来。门外有人叫,“小鸟儿! 江玫! 快来看看这幅漫画,合适不合适。”江玫想要出去。齐虹却站在桌前不放她走。江玫绕到桌子这边,齐虹也绕了过来,照旧拦住她。江玫又急又气,怎么推他也推不动。不一会儿,江玫的头发散乱,那红豆发夹落在地下,马上就被齐虹那穿着两色镶皮鞋的脚踩碎了,满地散着黑白两色的小珠。江玫觉得自己整个的灵魂正像那个发夹一样给压碎了。她再没有一点力气,屈辱地伏在桌上哭起来。齐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哭泣。他捡起那两粒红豆,极其体贴地抚着她的肩:“原谅我,原谅我! 我太任性,我只是说不出的要和你在一起,我需要你——”“别哭了,别哭了,我的小姑娘。”齐虹真的着急起来,“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再也不——再也不——”江玫觉得这一切真没意思。她很快就抬起头来,擦干了眼泪。她看出来壁报是编不成了,但她也下定决心不跟他出去。只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好了,好了,不要生气。我来做个盒子把这两粒红豆装起来吧。做个纪念,以后决不会再惹你。咱们该把这两粒红豆藏在哪儿?”以后,这两粒红豆就被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放在耶稣像后面的小洞里了。那小洞是齐虹偶然发现的。江玫睡在床上看见耶稣的像,总觉得他太累,因为他负荷着那么多人世间的痛苦。这一次争吵以后,齐虹和江玫并不是再也不,而是把争吵哭泣,变成了他们爱情中的一部分。他们每次见面总有一阵风波,有时大有时小,但如有一天不见面,不看到听到对方的音容笑貌,在他们却又是受不了的事。他们的爱情正像烟一样,使人不幸,而又断绝不了。江玫一天天的消瘦了,苍白了,母亲望着她忍不住哭。齐虹脸上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气消失了,换上的是提心吊胆的急躁和忧愁,因为他对人生不信任,他对爱情也不信任,他监视着爱情,监视着幸福,监视着江玫——。就在这个时候,江玫也一天天明白了许多事。她知道少数人剥削多数人的制度该被打倒。她那善良的少女的心,希望大家都过好的生活。而且物价的飞涨正影响着江玫那平静温暖的小天地。母亲存着一些积蓄的那家银行忽然关了门。江玫和母亲一下子变成舅舅的负担了。江玫是决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的。她渴望着新的生活,新的社会秩序。在她心里,已经成为一盏导向幸福自由的灯,灯光虽还模糊,但毕竟是看得见的了。也就在这时候,江玫的母亲原有的贫血症愈来愈严重,医生说必须加紧治疗,每天注射肝精针,再拖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这一笔医药费用筹办起来谈何容易! 舅舅已经是自顾不暇了,难道还去麻烦他? 本来和齐虹一提也可以,但是江玫决不愿求他。江玫只自己发愁,夜里直睡不着觉。萧素很快就看出来江玫有心事。一盘问,江玫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她。“那可不能拖下去。”萧素立刻说,她那白白的脸上的神色总是那样果断。“我输血给她! 小鸟儿,你看,我这样胖!”她含笑弯起了手臂。江玫感动地抱住了她:“不行,萧素。你和我的血型一样,和母亲不一样,不能输血。”“那怎么办? 我们总得想办法去筹一笔款子——。”第三天晚上,萧素兴高采烈地冲进房间。一进来就喊:“江玫! 快看!”江玫吃惊地看她,她大笑着,扬起了一叠钞票。“素! 哪里来的?你怎么这样有本事!”江玫也笑了,笑得那样放心。这种笑,是齐虹极想要听而听不到的。“你别管,明天快拿去给伯母治病吧。”萧素眨眨眼睛,故作神秘的说。“非要知道不可! 不然我不安心!”“别说了。我要睡觉了。”萧素笑过了,一下子显得很疲倦。她脱去了朴素的蓝外套,只穿着短袖花布旗袍,坐在床边上。江玫上下打量她,忽然看见她的臂弯里贴着一块橡皮膏。江玫过去拉起她的手,看看橡皮膏,又看看她的脸。“有什么好打量的!”萧素微笑着抽回了手,盖上了被。“你——抽了血?”萧素满不在乎地说:“我卖了血。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几个伙伴。”人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伤透了心,破坏了友谊。人也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就因为手臂上的一点针孔,建立了死生不渝的感情。江玫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一下子跪在床边,用两只手遮住了脸。礼拜六,江玫一定要萧素自己送钱去给母亲。萧素答应了和江玫一道回家,江玫也答应了萧素不告诉母亲钱的来源。两人欢欢喜喜回家去了。到了家,江玫才发现母亲已经病倒在床,这几天饭都是舅母那边送过来的。她站在衰老病弱的母亲床边,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萧素也拿出了手绢。但她不只是看见这一位母亲躺在床上,她还看见千百万个母亲形销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压倒在地下。这一晚,两人自己做了面,端在母亲床边一同吃了。母亲因为高兴,精神也好了起来。她吃过了面,笑着说:“我真是病得老了,今天你舅母来,问我有火没有,我听成有狗没有,直告诉她从前咱们养了一只狗,名叫斐斐。——”萧素和江玫听了笑得不得了。江玫正笑着,想起了齐虹。她想:这种生活和感情是齐虹永远不会懂的。她也没有一点告诉给他的欲望。六月,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运动达到了高潮。江玫比以前更关心当前的政治局势。她感到美国正在筹谋着什么坏主意。很明显,扶植压迫中国人民八年之久的日本,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上都会引起抑制不住的愤怒。有一天,萧素和江玫坐在窗前,读着当时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在报上发表的声明,一面读一面生气。声明中说:“如使日人成为饥饿不安之人民,则日人亦将续为和平之威胁,此种情形适为主义所需。如吾人诚意为一般之利益计,必须消灭鼓励主义之因素。”这很可以看清楚美国的目的究竟何在了。读完报纸,江玫愤愤地说:“要不要主义,是我们自己的事!”萧素微笑道:“你知道主义是什么?”江玫坦率地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那时生活总不会比现在坏。那时的人,都像你一样——”萧素又笑道:“现在哪里不够好?你吃着大米饭,穿的花布旗袍,还坏么?”江玫倚在萧素身上,一面想,一面说:“这个人吃人的社会,不只在物质上,它也在精神上。”出了一会儿神,又说:“萧素,要知道。我是多么寂寞呵。”萧素抚着她的肩,说:“人生的道路,本来不是平坦的。要和坏人斗争,也要和自己斗争——。”以后江玫在最困难的时候,总会想起这几句话。六月九日,北京学生举行反美扶日大游行,江玫也参加了。那天早上,窗外还黑得像老鸦的翅膀,江玫就起来收拾医药包,她是救护队的。她看着萧素空了一夜的床,又看看救护包上的红十字,心想萧素这一夜不知忙得怎么样了,也许今天就会用这包里的绷带纱布来救护她吧。不知为什么,江玫特别为萧素和几个社团里的同学担心,江玫摸摸碘酒和红药水的药瓶,心中又兴奋,又不安。“小鸟儿快走呀!”同学们在门外叫起来了。她们跑到操场上。夏天的太阳刚在东柳村那边村庄的屋顶上射出一片红光。萧素正在人丛里,她分明是一夜没有睡,胖胖的面庞有些苍白,但精神还是那样好。她看见江玫和同学们跑来,脸上闪过一个嘉许的微笑:“江玫!”“萧素!”江玫悄悄地塞给她一个个大苹果,那是齐虹昨天送来的。对于齐虹不断向西楼运来的各式各样的礼物,江玫只偶而接受一点水果和糖食。长长的队伍出发了,举着各种标语,沉默地走在郊外的大道上。愈走天愈亮,愈走路愈分明,一个男同学问江玫:“药包重吗? 我代你拿。”江玫微笑,说:“一个兵士的枪,能让人家代他背着吗?”那男同学也微笑,看着她穿着白衬衫蓝长裤红背心的雄赳赳的样子,问:“你永远都要做一个兵?”江玫严肃地睁大眼睛,略想了一想,她回答:“是的,永远。”队伍七点钟就到了西直门,可是城门关了,进不去。人群中有的喊着:“不开城门,决不回校!”有的喊着:“大家冲呵,冲进去!”一时群情激昂,人声嘈杂,那些标语牌子忽高忽低地起伏着。萧素在队伍里跑来跑去叫着:“别嚷!别乱! 已经去交涉了。”江玫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个手执拂尘的仙女,用拂尘一指,城门马上便开——自己这样想想,又觉得好笑,还是等萧素他们交涉,萧素比仙女有用得多。果然,到九点钟时,城门开了。队伍涌进城去,正遇到城里几个大学的同学拥在门前迎接他们。“同学们,你好!”“兄弟们,你好!”热情的呼声,此起彼落,江玫觉得泪水已冲到了眼睛里,她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游行开始了,大家一步步的走着,一声声的喊着。“反对美国扶植日本!”“要自由!”“要独立!”口号像炸弹一样在空中炸了开来,路旁的有些军警脸上带了惊慌的神色。江玫几乎来不及想喊了些什么,只觉得每一步路每一声喊都使大家更接近光明——队伍走过了西四、西单、,绕南池子到北京大学的广场。走过的时候,江玫望着那宏伟的建筑,心里升起一种怜悯而又惭愧的心情。在不肖的子孙手里,蒙受了多少耻辱。江玫觉得那剥落的红墙也在盼望着: 新的社会快点来,让中华民族站起来,让也站起来!在广场举行了群众大会,有几个教授讲演。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别的原因,江玫觉得思想很不集中,那种兴奋和激动已经过去了。她惦记着那黄昏笼罩了的初夏的校园,惦记着自己住的西楼,说得更确切些,她是惦记着那在西楼窗下徘徊的那个青年人。天知道他会急成什么样子,会发多么大的脾气,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她把肩上挎的药包紧了一紧,感觉到一阵头昏。萧素走过来了,低声问:“你不舒服吗?”“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江玫连忙振起了精神。自己暗暗责骂自己,在这样的场合,偏会想到他!大队回到学校时,灯光已经缀满校园。江玫回到房间里,两腿再也抬不起来,像是绑上了两块大石头。这时有人敲门,江玫心中一紧,感到一场风暴就要发生了,她靠在床栏杆上,默默地啜着热水。门开了,进来的是老赵。他的眉头皱得打了结,手里拿着一个破碎的糖盒子,往桌上一放说:“哎哟江小姐! 可真不得了啦!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过脾气这么火暴的人!你们这位齐先生别是用公鸡血喂大的吧?他要死了,准得下冰冻地狱把人镇凉了才行,要不然连阎王殿都给烧啦!”“什么‘你们齐先生’? 别这么说。他怎么了?你快说呀。”江玫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今儿个下午他来找您,我说江小姐游行去了。他一听,就把他带来的这盒糖扔到大门外台阶上了,像是扔球似的! 盒子破了,糖都滚了出来,我看这盒糖呀,值一袋面的钱,心里怪舍不得。我说,‘齐先生,江小姐不在,你给东西留下得了,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呀?’他一听更急了,一张脸煞红煞白,抄起门房的一个茶杯就摔在玻璃窗上,哗啦! 你瞧这满地的玻璃碴子,我看他是有点儿疯病! 摔完了拔腿就走,还扔在台阶上三百万的票子,那是让我们修玻璃窗买茶杯,你说是不是?”“别说了。”江玫无力地挥手。“就补块玻璃买个茶杯吧。”“这糖,我看怪可惜了的,给您捡了来了。”“你带回家去,那不是我的,我不要。”这时萧素已经进来了,把这一段话都听了去。她一回来就洗脸洗脚,都收拾好了就伏在桌上写什么。而江玫还靠在床栏杆上,一动也不动。萧素停下笔来:“你干什么?小鸟儿?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看出来了没有? 齐虹的灵魂深处是自私、残暴和野蛮,干吗要折磨自己? 结束了吧,你那爱情! 真的到我们中间来,我们都欢迎你,爱你——”萧素走过来,用两臂围着江玫的肩。“可是,齐虹——”江玫没有明白萧素在说什么。“什么齐虹! 忘掉他!”萧素几乎是生气地喊了起来,“你是个好孩子,好心肠,又聪明能干,可是这爱情会毒死你! 忘掉他!答应我! 小鸟儿。”江玫还没有想到要忘掉齐虹。他不知怎么就闯入了她的生命,她也永不会知道该如何把他赶出去。她迟钝地说:“忘掉他——忘掉他——我死了,就自然会忘掉。”萧素真生她的气:“怎么这样说话! 好好儿要说到死! 我可想活呢,而且要活得有价值!”她说着,颜色有些凄然。“怎么了?素姐!”细心而体贴的江玫一眼就看出有些什么不平常的事。对萧素的关心一下子把她自己的痛苦冲了开去。萧素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说:“危险得很。小鸟儿。我离开你以后,你还是要走我们的路,是不是? 千万不要跟着齐虹走,他真会毁了你的。”“离开我!”江玫一把抱住了萧素。“离开我! 为什么! 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毕业了呀,家里要我回湖南去教书。”萧素似真似假地回答。她是湖南人,父亲是个中学教员。“毕业?”“是毕业呀。”可是萧素并没有能毕业,当然也没有回湖南去教书。她去参加毕业考试的最后一项科目,就没有回来。同学们跑来告诉江玫时,江玫正在为《英国小说选》这一门课写读书报告,读的书是英国女作家艾米莱·勃朗特的《咆哮山庄》。江玫和齐虹常常谈论这本书。齐虹对这本书有那么多精辟的见解,了解得那样透彻,他真该是最懂得人生最热爱人生的,但是竟不然——萧素被捕的消息一下子就把江玫从《咆哮山庄》里拉出来了。江玫跳起来夺门而出,不顾那精心写作的读书报告撒得满地。好些同学跟她一起跑出了西楼,一直跑到学校门口,只看见一条笔直的马路,空荡荡的,望不到头。路边的洋槐上发散着淡淡的香气。江玫手扶着一棵洋槐树,连声问:“在哪儿?在哪儿?”一个同学痛心地说:“早装上闷子车,这会子到了警察局了。”江玫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再没有一点力气,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大家都拥上来看她,有的同学过来搀扶她。“你怎么了?”“打起精神来,江玫!”大家嘁嘁喳喳在说着。是谁愤愤的声音特别响: “流血,流泪,逮捕,更叫人睁开了眼睛!”是呀! 江玫心里说:“逮走一个萧素,会让更多的人都长成萧素。”江玫弄不清楚人群怎样就散开了,而自己却靠在齐虹的手臂上,缓缓走着。齐虹对她说:“我们系里那些进步同学嚷嚷着江玫晕倒了,我就明白是为了那萧素的缘故,连忙赶来。”“对了。你们不是一起考高等数学吗? 听说她是在课堂上被抓走的。”江玫这时多么希望谈谈萧素。“是在考试时被抓走的。你看,干那些活动,有什么好下场! 你还要跟着她跑! 我劝你多少次——”“什么! 你说什么!”江玫叫了起来,她那会笑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你! 你真是没有心肝!”她把齐虹扶着她的手臂用力一推,自己向宿舍跑去了。跑得那么快,好像后面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着她。她好容易跑到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在床上,半天喘不过气来。这时齐虹的手又轻轻放在她肩上了。齐虹非常吃惊,他不懂江玫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曲着一膝伏在床前说:“我又惹了你吗?玫! 我不过忌妒着萧素罢了,你太关心她了。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我常常恨她,真的,我觉得就是她在分开咱们俩——”“不是她分开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道路不一样。”江玫抽咽着 说。“什么? 为什么不一样? 我们有些看法不同,我们常常吵架,我的脾气,确实不好。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只知道,没有你就不行。我还没有告诉你,玫,我家里因为近来局势紧张,预备搬到美国去,他们要我也到美国去留学。”“你! 到美国去?”江玫猛然坐了起来。“是的。还有你,玫。我已经和父亲说到了你,虽然你从来都拒绝到我家里去,他们对你都很熟悉。我常给他们看你的相片。”齐虹得意地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小皮夹子,那里面装着江玫的一张照片,是齐虹从她家里偷去的。那是江玫十七岁时照的,一双弯弯的充满了笑意的眼睛,还有那深色的嘴唇微微翘起,像是在和谁赌气。“我对他们说,你是一首最美的诗,一支最美的乐曲——”若说起赞美江玫的话来,那是谁也比不上齐虹的。“不要说了。”江玫辛酸地止住了他。“不管是什么,可不能把你留在你的祖国呵。”“可是你是要和我一块儿去的,玫,你可以接着念大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我们。”“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这是江玫唯一能说的话。心上的重压逼得江玫走投无路。她真怕看萧素留下的那张空床,那白被单刺得她眼睛发痛。没有到礼拜六,她就回家去了。那晚正停电,母亲坐在摇曳的烛光下面缝着什么,在阴影里,她显得那样苍老而且衰弱,江玫心里一阵发痛,无声地唤着:“心爱的母亲,可怜的母亲!”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玫儿!”母亲丢了手中的活计。“妈妈! 萧素被捉走了。”“她被捉走了?”母亲对女儿的好朋友是熟悉的。她也深深爱着那坦率纯朴的姑娘,但她对这个消息竟有些漠然,她好像没有知觉似的沉默着,坐在阴影里。“萧素被捉走了。”江玫又重复了一遍。她眼前仿佛看见一个殷红的圆圆的面孔。“早想得到呵。”母亲喃喃地说。江玫把手中的书包扔到桌上,跑过来抱住母亲的两腿。“您知道?”“我不知道但我想得到。”母亲叹了一口气,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停了一下,才说:“要知道你的父亲,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再没有回来。他从来也没有害过什么肠炎胃炎,只是那些人说他思想有毛病。他脾气倔,不会应酬人,还有些别的什么道理,我不懂,说不明白。他反正没有杀人放火,可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再也看不见他了——”母亲说着,失声痛哭起来。原来父亲并不是死于什么肠炎! 无怪母亲常常说不该有一个人屈死。屈死! 父亲正是屈死的! 江玫几乎要叫出来。她也放声哭了。母亲抚着她的头,眼泪浇湿了她的头发——从父亲死后,江玫只看见母亲无言流泪,还从没有看见她这样激动过。衰弱的母亲,心底埋藏了多少悲痛和仇恨! 江玫觉得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她头上,这眼泪使得她逐渐平静下来了。是的,难道还该要这屈死人的社会么?徬徨挣扎的痛苦离开了她,仿佛有一种大力量支持着她走自己选择的路。她把母亲粗糙的手搁在自己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上,低声唤着:“父亲——我的父亲——”门轻轻开了,烛光把齐虹的修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母亲吃惊地转过头去。江玫知道是齐虹,仍埋着头不作声。齐虹应酬地唤了一声“伯母”,便对江玫说:“你怎么今天回家来了? 我到处找你找不着。”江玫没有理他,抬头告诉母亲:“他要到美国去。”“是要和江玫一块儿去,伯母。”齐虹抢着加了一句。“孩子,你会去吗?”母亲用颤抖的手摸着女儿的头。“您说呢? 妈妈!”江玫抱住母亲的双膝,抬起了满是泪痕的 脸。“我放心你。”“您同意她去了,伯母?”人总是照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理解别人的话,齐虹惊喜万分地走过来。“母亲放心我自己做决定。她知道我不会去。”江玫站起来, 直望着齐虹那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齐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好像他是游过一条大河来到她家似的。可是齐虹自己一点不觉得淋湿了,他只看见江玫满脸泪痕,连忙拿出手帕来给她擦。一面说:“咱们别再闹别扭了,玫,老吵架,有什么意思?”“是下雨了吗?”母亲包起她的活计,“你们商量吧,玫儿,记住你的父亲。”“我不知道下雨了没有。”齐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没有看见江玫的母亲已经走出房去,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江玫。江玫呆呆地瞪着他,让他拭去了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说:“看来竟不能不分手了。我们的爱情还没有能让我们舍弃自己的一生。”“我们一定会过得非常舒适而且快活——为什么提到舍弃,为什么提到分手?”齐虹狂热地吻着他最熟悉的那有着粉红色指甲的小手。“那你留下来!”江玫还是呆呆地看着他。“我留下来? 我的小姑娘,要我跟着你满街贴标语,到处去游行么? 我们是特殊的人,难道要我丢了我的物理音乐;我的生活方式,跟着什么群众瞎跑一气,扔开智慧,去找愚蠢! 傻心眼的小姑娘,你还根本不懂生活,你再长大一点,就不会这样天真了。”“傻心眼?人总还是傻点好!”“你一定得跟我走!”“跟你走,什么都扔了。扔开我的祖国,我的道路,扔开我的母亲,还扔开我的父亲!”江玫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说到父亲两字,她的声音猛然大起来,自己也吃了一惊。“可是你有我。玫!”齐虹用责备的语气说。他看见江玫眼睛里闪耀着一种亮得奇怪的火光,不觉放松了江玫的手。紧接着一阵遏止不住的渴望和激怒,使他抓住了江玫的肩膀。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的说:“我恨不得杀了你! 把你装在棺材里带走!”江玫回答说:“我宁愿听说你死了,不愿知道你活得不像个 人。”风呼啸着,雨滴急速地落着。疾风骤雨,一阵比一阵紧,忽然哗啦一声响,是什么东西摔碎了。齐虹把江玫搂在胸前,借着闪电的惨白的光辉,看见窗外阶上的夹竹桃被风刮倒在阶下。江玫心里又是一阵疼痛,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样,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样,永远不能再重新完整起来。永远不能再重新开在枝头。这种爱情,就像碎玻璃一样割着人。齐虹和江玫,虽然都把话说得那样决绝,却还是形影相随。花池畔,树林中,不断地增添着他们新的足迹。他们也还是不断地争吵,流泪。——十月里东北局势紧张,解放军排山倒海地压来,解放了好几个城市。当时提出的方针是:“维持东北,确保华北,肃清华中。”虽然对华北是确保,但华北的“贵人”们还是纷纷南迁,齐虹的家在初秋就全部飞南京转沪赴美了,只有齐虹一个人留在北京。他告诉家里说论文还有点尾巴没写好,拿不到毕业文凭,而实际上,他还在等着江玫回心转意。他根本不相信江玫可能不跟他走。他,齐虹,这样的齐虹,又在发疯地爱着的齐虹! 在那执拗的江玫面前,他不只一次想,若真能把她包扎起来带走该有多好! 他脸上的神色愈来愈焦愁,紧张,眼神透露着一种凶恶。这些都常在黑夜里震荡着江玫的梦。江玫的梦现在已不是那种透明的、颜色非常鲜亮的少女的梦了。局势的变化,萧素的被捕,齐虹的爱,以及她自己的复杂的感情,使她多懂了许多事。在抗议“七五”事件(东北来的青年学生)的游行里,她已经不再当救护队,而打着“反剿民,要活命,要请愿”的大标语走在队伍的前列了。她领头喊着“为死者申冤,为生者请命”的口号,她奇怪自己的声音竟会这样响。她想到,在死者里面有她的父亲,在生者里面有母亲、萧素和她自己。她渴望着把青春贡献给为了整个人类解放的事业,她渴望着生活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动。后来据萧素说,(萧素在解放后出狱,在广播电台做播音员,向全世界广播北京的声音。)那时的地下组织原打算发展江玫参加地下青年联盟的,只是她和齐虹的感情,让人闹不清她究竟爱什么,憎恶什么,就搁下来了。江玫听说这话,只轻轻叹了口气。一九四八年冬天,北京已经到了解放前夕。城里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家家挂红灯,迎接。”最沉得住气的官员们、大亨们都纷纷逃走了。齐虹家里几乎是一天一封电报催他走,并且代他订了飞机座位。那时江玫的中心工作是和同学们一起讨论怎样应“变”,宣传护校。她为即将到来的解放,感到兴奋,好像等待着一件期待已久的亲人的礼物,满怀着感情,幻想解放后的日子。而同时,她和齐虹那注定了的无可挽回的分别啮咬着她的心。她觉得自己的心一面在开着花,同时又在萎缩。一天,齐虹进城去了,直到晚上还没有露面。江玫坐在图书馆里,一页书也没有看,进来一个人她就抬头,可是直到电灯开了,齐虹还是不见。她忽然想,很可能他已经走了。走了,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江玫一定还要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齐虹! 齐虹!”江玫几乎要叫出来,叫得全图书馆都听见。她连忙紧咬着嘴唇,快步走出了图书馆。那是那一年冬天的第一个下雪天。路上的雪还没有上冻,灯光照在雪花上,闪闪刺人的眼。江玫一直向北楼走去,她想看一看那正对着一棵白杨树梢的窗子,有没有灯光。那个房间她从没有去过,可是那窗口她却十分熟悉。齐虹常对她讲窗口的白杨树叶的沙沙声怎样伴着他度过多少不眠的夜。透过飞舞着的迷乱的雪花,她一下子就找到那棵白杨树,而那白杨树梢的窗口,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江玫的心沉了下去。她两腿发软,站在北楼前,一动也不动。也许他从城里回来太累,已经去睡了?也许他还没有回来?江玫快步走进了北楼,走到齐虹的房间,她敲门又推门,门是锁着的。“难道再见不着他了! 真见不着他了!”江玫走出北楼,心里在大声哭泣。她完全没有看见新诗社的一个同学从她身边走过,也没有听见人家在唤着“小鸟儿”。好容易走到西楼,江玫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再上楼,一眼看见自己房间里有灯光。那房间,自从萧素被抓去以后,是那样空,那样冷,晚上进去总是黑洞洞的。这时竟点着灯,这灯光温暖了江玫,她三步两步跑上去,在门外就叫着:“虹!”果然是齐虹在房间里等她,满脸的焦急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一看见江玫,连忙迎上来握着她的手,疲倦地,也多少有些安心地说:“你到底回来了!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江玫没有回答。她怕自己会把刚才那一番焦急向他倾吐,会让他明白她多么离不开他。而他却就要走了,永远地走了。“明天一早的飞机,今晚就要去机场。”齐虹焦躁地说。“一切都已经定了,怎么样? 咱们就得分别么?”“分别?——永远不能再见你——”江玫看着那耶稣受难的像,她仿佛看见那像后的两粒红豆。“完全可以不分别,永不分别!玫!只要你说一声同我一道走,我的小姑娘。”“不行。”“不行! 你就不能为我牺牲一点! 你说过只愿意跟我在一 起!”“你自己呢?”江玫的目光这样说。“我么! 我走的路是对的。我绝不能忍受看见我爱的人去过那种什么‘人民’的生活!你该跟着我!你知道么! 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 玫!你听我说!”“不行。”“真的不行么?你就像看见一个临死的人而不肯去救他一样,可他一死去就再也不会活转来了。再也不会活了! 走开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你会后悔的,玫!我的玫!”他摇着江玫的肩,摇得她骨头直响。“我不后悔。”齐虹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亮得奇怪的火光。他叹了一口气,“好,那么,送我下楼吧。”江玫温柔地代他系好围巾,拉好了大衣领子,一言不发,送他下楼。纷飞的雪花在无边的夜里飘荡,夜,是那样静,那样静。他们一出楼门,马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从车里跳出一个魁梧的司机。齐虹对司机摇摇手,把江玫领到路灯下,看着她,摇头,说:“我原来预备抢你走的。你知道么?你看,我预备了车。飞机票也买好了。不过,我看了出来,那样做,你会恨我一辈子。你会 的,不是么?”他拿出一张飞机票,也许他还希望江玫会忽然同意 跟他走,迟疑了一下,然后把它撕成几半。碎纸片混在飞舞的雪 花中,不见了。“再见! 我的玫。我的女诗人! 我的女革命家!”他最后几句话,语气非常尖刻。江玫看见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他的眼睛红肿,嘴唇出血,脸上充满了烦躁和不安。江玫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脸上那种漠不关心,什么都没看见的神气。江玫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头。她心里想:“我要撑过这一分钟,无论如何要撑过这一分钟。”她觉得齐虹冰凉的嘴唇落在她的额上,然后汽车响了起来。周围只剩了一片白,天旋地转的白,淹没了一切的白——她最后对齐虹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后悔。”江玫果然没有后悔。那时称她革命家是一种讽刺,这时她已经真的成长为一个好的党的工作者了。解放后又渐渐健康起来的母亲骄傲地对人说:“她父亲有这样一个女儿,死得也不算冤了。”雪还在下着。江玫手里握着的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江玫! 小鸟儿!”老赵在外面喊着。“有多少人来看你啦!史书记,老马,郑先生,王同志,还有小耗子——”一阵笑语声打断了老赵不伦不类的通报。江玫刚流过泪的眼睛早已又充满了笑意。她把红豆和盒子放在一旁,从床边站了起来。

【赏析】

一个文学作品如果能引起读者不止看一遍的兴趣,那就可以说是个很不错的作品;如果经历过几十年时间,还能吸引住读者,那就属于优秀作品之列了。中国当代文学在发表于1979年 之前的那三十年的作品中,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到今天还能称得上好作品的不多。其最重要原因自然是当时过于强调文学直接为政治服务,大部分作品都成为配合当时某种政策的宣传工具,经过历史检验当时许多政策有所失误,热心演绎这些政策的作品自然也随之黯然失色。然而,其中也还有一些作品着重于表现人,表现人在特定环境中的思想感情变化,这些作品今天仍具有认识的、审美的价值。在历史大变动时期,人的命运很难不受到社会变动的影响,但是这些作品越过了对于具体政策的臧否是非,而深入揭示了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某些人的悲欢离合的命运和喜怒哀乐的情绪反应,因而不论今天对于那些具体政策如何评价,而它们作为写人的艺术品,得以留存。

女作家宗璞的《红豆》就属于这一类作品中的佼佼者。本书的编选者独独取宗璞这一篇,我想是有深意的。宗璞在最近十年创作颇丰,而且几乎篇篇都引起反响。她写作态度严谨,不但每篇作品都内容坚实,有新的创意,而且在艺术方法上她又不拘一格地不断进行新的探索。而且,她的各种探索都很成功。她的探索都是根据她所要表达的内容寻求相应的叙述方法和表现形式,这些作品内容与形式相契合,让人感到恰到好处。这大概与她的专业是研究外国文学有关。由于她对于西方十九世纪以来迭起的各种新的艺术方法研究有素,因而她运用起来显得融会贯通、全无生硬之感。本书编者没有选取她新时期以来的作品而选中这篇,我想这不仅在于《红豆》是属于为数不多的经历了时间考验而得以留存的作品,更重要的还在于在这篇小说已经显示出了她后来的作品中所表现的最主要的特点,那就是她不追求时尚,具有独立的艺术见解。她在取材方面,始终在她所熟悉的知识分子范围内进行选取。甚至可以说,她所选取的人物很少出于燕园之外。《红豆》的女主人公出身燕园,参加革命离去,但后来又回到燕园。她获奖的短篇小说《弦上的梦》、获奖的中篇小说《三生石》,乃至前两年刚问世的长篇《南渡记》,其主人公都属于燕园中的人物。看起来她取材范围似乎比较狭窄,然而她在题材处理上却未陷于单一。这还不仅在于她选择了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更重要的在于她很重视社会变迁在人物身上的投影和所带给他们的生活变化。她的作品无论是短篇还是长篇,都是将人物放在他(她)所处身的那个时代背景进行表现。不仅从《红豆》、《弦上的梦》到《南渡记》这类以写实手法为主的作品如此,即使是采用意识流、超现实主义手法的小说 《我是谁?》、《蜗居》、《泥沼中的头颅》也莫不如此。她在写作上始终坚持不作政治的传声筒,1956年发表的这篇《红豆》就是以“没有突出无产阶级立场、宣扬小资产阶级情调”遭到批判,但是,当有些作家提倡摆脱时空背景探索某种永恒的人性、甚至热衷表现人的某些原始本能的时候,她也仍然将她的人物放置于具体的社会背景之中来进行表现。——说实在的,在现代中国,有谁的生活,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生活能避免政治变化的影响的呢?!宗璞始终按照自己对生活对艺术的理解进行写作。

从《红豆》的取材,就可见到宗璞的这种独立不羁的精神。这篇小说写的是两个政治观点不同世界观相悖的知识分子之间的爱情悲剧。在五十年代,爱情题材所被允许的范围仅限止于描写工农劳苦大众反封建包办婚姻,知识分子谈恋爱本身就被指责为“资产阶级不健康情调”,哪个人敢以知识分子的爱情为题材? 当时为数极少的几篇写知识分子爱情的小说都被姚文元之流打成了毒草。更何况宗璞写的又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单纯,最后走上革命道路的女大学生和一个既自私又刚愎自用,而且对于当时风起云涌的持仇恨态度的大少爷之间的一段感情纠葛?这又涉及到了女主人公的阶级立场问题,自然更该罪加一等。而在艺术处理上,《红豆》也已表现出宗璞所独具的风格。在当时小说写作盛行说故事的年代,宗璞已倾向于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对于人物的内心活动,她也不是简单地予以表面呈现,而是细致地分辨隐藏其间的种种不同性质的错综复杂的冲突。在《红豆》的男女主人公的悲剧中,她所表现的并不限于呈示表面的不同政治观点之间的冲突,而是更为深入地去揭示两人之间性格的冲突。这篇小说既让人感到这一悲剧是属于那个特定的时代的,然而,人们又会觉得,并不全是。因为,通过他们两人之间反反复复的争执,从他们的眼泪与欢笑中,人们不禁怀疑,即使他们之间不存在政治观点的分歧,他们之间的爱情能长此继续下去吗?女主人公会不会接受男主人公那种以自我为中心、强制别人无条件服从自己、为自己作出牺牲的爱情?尽管他既聪明,也称得起漂亮,而且也确实以自己的方式深爱着女主人公。显然,那是不可能的。从女人公的母亲第一次见到男主人公所得到的印象:觉得他少了一些什么、不喜欢他; 从男女主人公第一次争吵、男主人公踏碎了女主人公镶着两粒红豆的发夹这两个细节,作者都做出了这场爱情注定要夭折的暗示。做母亲的对儿女之事的直觉往往是最敏锐而准确的,他身上缺少的是健康的人性。他与女主人公之间的冲突也是一种人性上的冲突,是疯狂而冷酷的占有欲望与无私奉献的爱心的冲突。这种冲突就超越了不同政治观点之间的矛盾从而成为一场人性冲突的悲剧。也许今天有读者认为女主人公的感情方式带有古典色彩,但读来仍令人为之动容。

这是一场令人心碎的爱情,但宗璞写得极为节制,即使表现男主人公那种仇恨一切的心理,她也不推向极端。含蓄,加上文字的细致与纯净,也是《红豆》及她后来作品的特色之一。

阅读爱情:《红豆》——“你像太阳一样发着光,谁能不看见你!”

小说《红豆》

作者:宗璞

天气阴沉沉的,雪花成团地舞飞着。本来是荒凉的冬天的世界,铺满了洁白柔软的雪,仿佛显得丰富了,温暖了。江玫手里提着一只小箱子,在X大学的校园中一条弯曲的小道上走着。路旁的假山,还在老地方。紫藤萝架也是若隐若现的躲在假山背后。还有那被同学戏称为阿木林的枫树林子,这时每株树上都积满了白雪,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雪花迎面扑来,江玫觉得又清爽又轻快。她想起六年以前,自己走着这条路,离开学校,走上革命的工作岗位时的情景,她那薄薄的嘴唇边,浮出一个微笑。脚下不觉愈走愈快,那以前住过四年的西楼,也愈走愈近了。江玫走进了西楼的大门,放下了手中的箱子,把头上紫红色的围巾解下来,抖着上面的雪花。楼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悄悄地。江玫知道这楼已作了单身女教职员宿舍,比以前是学生宿舍时,自然不同。只见那间门房,从前是工友老赵住的地方,门前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传达室”三个字。“有人么?”江玫环顾着这熟悉的建筑,还是那宽大的楼梯,还是那阴暗的甬道,吊着一盏大灯。只是墙边布告牌上贴着“今晚团员大会”的布告,又是工会基层选举的通知,用红纸写着,显得喜气洋洋的。“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传达室里发出来。传达室门开了,一个穿着干部服的整洁的老头儿,站在门口。“老赵!”江玫叫了一声,又高兴又惊奇,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你还在这儿!”“是江玫!”老赵几乎不相信自己昏花的老眼,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江玫。“是江玫! 打前儿个总务处就通知我,说党委会新来了个干部,叫给预备一间房,还说这干部还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呢,我可再也没想到是你! 你离开学校六年啦,可一点没变样,真怪,现时的年青人,怎么再也长不老哇! 走! 领你上你屋里去,可真凑巧,那就是你当学生时住的那间房!”老赵絮絮叨叨领着江玫上楼。江玫抚着楼梯栏杆,好像又接触到了六年以前的大学生生活。这间房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一张床,有了些别的家具。窗外可以看到阿木林,还有阿木林后面的小湖,在那里,夏天时,是要长满荷花的。江玫四面看着,眼光落到墙上嵌着的一个耶稣苦像上。那十字架的颜色,显然深了许多。好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拳头,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江玫觉得一阵头昏,问老赵:“这个东西怎么还在这儿?”“本来说要取下来,破除迷信,好些房间都取下来了。后来又说是艺术品让留着,有几间房子就留下了。”“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要留下这一间的?”江玫怔怔地看着那十字架,一歪身坐在还没有铺好的床上。“那也是凑巧呗!”老赵把桌上的一块破抹布捡在手里。“这屋子我都给收拾好啦,你归置归置,休息休息,我给你张罗点开水去。”老赵走了。江玫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摸那十字架,却又像怕触到使人疼痛的伤口似的,伸出手又缩回手,怔了一会,后来才用力一掀耶稣的右手,那十字架好像一扇门一样打开了。墙上露出一个小洞。江玫踮起脚尖往里看,原来被冷风吹得绯红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她低声自语:“还在!”遂用两个手指,箝出了一个小小的有象牙托子的黑丝绒盒子。江玫坐在床边,用发颤的手揭开了盒盖。盒中露出来血点儿似的两粒红豆,镶在一个银丝编成的指环上,没有耀眼的光芒,但是色泽十分匀净而且鲜亮。时间没有给它们留下一点痕迹——。江玫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欢乐和悲哀。她拿起这两粒红豆,往事像一层烟雾从心上升起,泪水遮住了眼睛——。那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江玫刚二十岁,上大学二年级。那正是一九四八年,那动荡的翻天覆地的一年,那激动,兴奋,流了不少眼泪,决定了人生的道路的一年。在这一年以前,江玫的生活像是山岩间平静的小溪流,一年到头潺湲的流着,从来也没有波浪。她生长于小康之家,父亲做过大学教授,后来做了几年官。在江玫五岁时,有一天,他到办公室去,就再没有回来过。江玫只记得自己被送到舅母家去住了一个月,回家时,看见母亲如画的脸庞消瘦了,眼睛显得惊人的大,看去至少老了十年。据说父亲是患了急性肠炎去世了。以后,江玫上了小学上中学,上了中学上大学。在中学时,有一些密友常常整夜叽叽喳喳地谈着知心话。上大学后,因为大家都是上课来,下课走,不参加什么活动的人简直连同班同学也不认识,只认识自己的同屋。江玫白天上课弹琴,晚上坐图书馆看参考书,礼拜六就回家。母亲从摆着夹竹桃的台阶上走下来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红色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一九四八年春天,新年刚过去,新的学期开始了。那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浓密的雪花安安静静地下着。江玫从练琴室里走出来,哼着刚弹过的调子。那雪花使她感到非常新鲜,她那年青的心充满了欢快。她走在两排粉妆玉琢的短松墙之间,简直想去弹动那雪白的树枝,让整个世界都跳起舞来。她伸出了右手,自己马上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缩了回来,掠了掠鬓发,按了按母亲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一个旧式发夹,发夹是黑白两色发亮的小珠串成的,还托着两粒红豆,她的新同屋萧素说好看,硬给她戴在头上的。在这寂静的道路上,一个青年人正急速地向练琴室走来。他身材修长,穿着灰绸长袍,罩着蓝布长衫,半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也许是江玫身上活泼的气氛,脸上鲜亮的颜色搅乱了他,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江玫看见他有着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江玫想,这人虽然抬起头来,但是一定并没有看见我。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使她觉得很遗憾。晚上,江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许多片断在她脑中闪过。她想着母亲,那和她相依为命的老母亲,这一生欢乐是多么少。好像有什么隐秘的悲哀在过早地染白她那一头丰盛的头发。她非常厌恶那些做官的和有钱的人,江玫也从她那里承袭了一种清高的气息。那与世隔绝的清高,江玫想想,忽然好笑了起来。江玫自己知道,觉得那种清高好笑是因为想到萧素的缘故。萧素是江玫这一学期的新同屋。同屋不久,可是两个人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萧素说江玫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清高这个词儿也是萧素说的,她还说:“当然,这也有好处也有不好处。”这些,江玫并不完全了解。只不知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些片断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这屋子多么空! 萧素还不回来。江玫很想看见她那白中透红的胖胖的面孔,她总是给人安慰、知识和力量。学物理的人总是聪明的,而且她已经四年级了,江玫想。但是在萧素身上,好像还不只是学物理和上到大学四年级,她还有着更丰富的东西,江玫还想不出是什么。正乱想着,萧素推门进来了。“哦! 小鸟儿! 还没有睡!”小鸟儿是萧素给江玫起的绰号。“睡不着,直希望你快点回来。”“为什么睡不着?”萧素带回来一个大萝卜,切了一片给江 玫。“等着吃萝卜——还等着你给讲点什么。”江玫望着萧素坦白率真的脸,又想起了母亲。上礼拜她带萧素回家去,母亲真喜欢萧素,要江玫多听萧姐姐的话。“我会讲什么?你是幼儿园? 要听故事? 呶,给你本小书看看。”江玫接过那本小书,书面上写着《方生未死之间》。两人静静地读起书来了。这本书很快就把江玫带进了一个新的天地。它描写着中国人民受的苦难,在血和泪中,大家在为一种新的生活——真正的丰衣足食,真正的自由——奋斗,这种生活,是大家所需要的。“大家?——”江玫把书抱在胸前,沉思起来。江玫的二十年的日子,可以说全是在那粉红色的夹竹桃后面度过的。但她和母亲一样,憎恶权势,憎恶金钱,母亲有时会流着泪说:“大家都该过好日子,谁也不该屈死。”母亲的“大家”在这本小书里具体化了。是的,要为了大家。“萧素,”江玫靠在枕上说。“我这简单的人,有时也曾想过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但想不通。你和你的书使我明白了一些道理。”“你还会明白得更多。”萧素热切地望着她。“你真善良——。你让我忘记刚才的一场气了。刚刚我为我们班上的齐虹真发火——。”“齐虹? 他是谁?”“就是那个常去弹琴,好像在做梦似的那个齐虹,真是自私自利的人,什么都不能让他关心。”萧素又拿起书来看了。江玫也拿起书来,但她觉得那清秀的象牙色的脸,不时在她眼前晃动。雪不再下了。坚硬的冰已经逐渐变软。江玫身上的黑皮大衣换成了灰呢子的,配上她习惯用的红色的围巾,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她跟着萧素生活渐渐忙起来。她参加了“大家唱”歌咏团和“新诗社”。她多么欢喜那“你来我来他来她来大家一齐来唱歌”的热情的声音,她因为《黄河大合唱》刚开始时万马奔腾的鼓声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她读着艾青、田间的诗,自己也悄悄写着什么“飞翔,飞翔,飞向自由的地方”的句子。“小鸟”成了大家对她的爱称。她和萧素也更接近,每天早上一醒来,先要叫一声“素姐”。她还是天天去弹琴,天天碰见齐虹,可是从没有说过话。本来总在那短松夹道的路上碰见他。后来常在楼梯上碰见他,后来江玫弹完了琴出来时,总看见他站在楼梯栏杆旁,仿佛站了很久了似的,脸上的神气总是那样漠然。有一天天气暖洋洋的,微风吹来,丝毫不觉得冷,确实是春天来了。江玫在练琴室里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总弹也弹不会,老要出差错,心里烦躁起来,没到时间就不弹了。她走出琴室,一眼就看见齐虹站在那里。他的神色非常柔和,劈头就问:“怎么不弹了?”“弹不会。”江玫多少带了几分诧异。“你大概太注意手指的动作了。不要多想它,只记着调子,自然会弹出来。”他在钢琴旁边坐下了,冰冷的琴键在他的弹奏下发出了那样柔软热情的声音。换上别的人,脸上一定会带上一种迷醉的表情,可是齐虹神采飞扬,目光清澈,仿佛现实这时才在他眼前打开似的。“这是怎么样的人?”江玫问着自己。“学物理,弹一手好钢琴,那神色多么奇怪!”齐虹停住了,站起来,看着倚在琴边的江玫,微微一笑。“你没有听?”“不,我听了。”江玫分辩道,“我在想——。”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我送你回去,好么?”“你不练琴么?”“不想练。你看天气多么好!”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散步,就这样,他们散步,散步,看到迎春花染黄了柔软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叶铺满了池塘。他们曾迷失在荷花清远的微香里,也曾迷失在桂花浓酽的甜香里,然后又是雪花飞舞的冬天。哦! 那雪花,那阴暗的下雪天! ——齐虹送她回去,一路上谈着音乐,齐虹说:“我真喜欢贝多芬,他真伟大,丰富,又那样朴实。每一个音符上都充满了诗意。”江玫懂得他的“诗意”含有一种广义的意思。她的眼睛很快地表露了她这种懂得。齐虹接着说:“你也是喜欢贝多芬的。不是吗? 据说萧邦最不喜欢贝多芬,简直不能容忍他的音乐。”“可我也喜欢萧邦。”江玫说。“我也喜欢。那甜蜜的忧愁——。人和人之间是有很多相同的也有很多不相同的东西。——”那漠然的表情又来到他的脸上。“物理和音乐能把我带到一个真正的世界去,科学的、美的世界,不像咱们活着的这个世界,这样空虚,这样紊乱,这样丑恶!”他送她到西楼,冷淡地点了一个头就离开了,根本没有问她的姓名。江玫又一次感到有些遗憾。晚上,江玫从图书馆里出来,在月光中走回宿舍。身后有一个声音轻轻唤她:“江玫!”“哦! 是齐虹。”她回头看见那修长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齐虹问。月光照出他脸上热切的神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玫反问。她觉得自己好像认识齐虹很久了,齐虹的问题可以不必回答。“我生来就知道。”齐虹轻轻地说。两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以后,江玫出来时,只要是一个人,就总会听到温柔的一声“江玫”。他们愈来愈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图书馆到西楼的路就无限度地延长了。走啊,走啊,总是走不到宿舍。江玫并不追究路为什么这样长,她甚至希望路更长一些,好让她和齐虹无止境地谈着贝多芬和萧邦,谈着苏东坡和李商隐,谈着济慈和勃朗宁。他们都很喜欢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凑凉。”他们幻想着十年的时间会在他们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他们谈时间,空间,也谈论人生的道理——齐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自由。自由,这两个字实在好极了。自就是自己,自由就是什么都由自己,自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解释好吗?”他的语气有些像开玩笑,其实他是认真的。“可是我在书里看见,认识必然才是自由。”江玫那几天正在看《大众哲学》。“人也不能只为自己,一个人怎么活?”“呀!”齐虹笑道:“我倒忘了,你的同屋就是萧素。”“我们非常要好。”因为看到路旁的榆叶梅,齐虹说用热闹两字形容这种花最好。江玫很赞赏这两个字,就把自由问题搁下了。江玫隐约觉得,在某些方面,她和齐虹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可是她并没有去多想这个,她只欢喜和他在一起,遏制不住地愿意和他在一起。一个礼拜天,江玫第一次没有回家。她和齐虹商量好去颐和园。春天的颐和园真是花团锦簇,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来往的人都脱去了臃肿的冬装,显得那么轻盈可爱。江玫和齐虹沿着昆明湖畔向南走去,那边简直没有什么人,只有和暖的春风和他们作伴。绿得发亮的垂柳直向他们摆手。他们一路赞叹着春天,赞叹着生命,走到玉带桥旁。“这水多么清澈,多么丰满啊。”江玫满心欢喜地向桥洞下面跑去。她笑着想要摸一摸那湖水。齐虹几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层石阶上把她抱住。“你呀!你再走一步就掉到水里去了!”齐虹掠着她额前的短发,“我救了你的命,知道么? 小姑娘,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江玫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靠在齐虹胸前,觉得这样撼人的幸福渗透了他们。在她灵魂深处汹涌起伏着潮水似的柔情,把她和齐虹一起溶化。齐虹抬起了她的脸:“你哭了?”“是的。我不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感动——”齐虹也感动地望着她,在清澈的丰满的春天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双倒影。齐虹喃喃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那个下雪天,你记得么? 我看见了你,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像你头上的那两粒红豆,永远在一起,就像你那长长的双眉和你那双会笑的眼睛,永远在一起。”“我还以为你没有看见我——。”“谁能不看见你! 你像太阳一样发着光,谁能不看见你!”齐虹的语气是这样热烈,他的脸上真的散发出温暖的光辉。他们循着没有人迹的长堤走去,因为没有别人而感到自由和高兴。江玫抬起她那双会笑的眼睛,悄声说:“齐虹,咱们最好去住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你是唯一的人——”齐虹快乐地喊了一声,用手围住她的腰。“那我真愿意! 我恨人类! 只除了你!”对于江玫来说,正是由于深切的爱,才想到这样的念头,她不懂齐虹为什么要联想到恨,未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她在齐虹光亮的眼睛里读到了热情,但在热情后面却有一些冰冷的东西,使她发抖。齐虹注意到她的神色,改了话题:“冷吗? 我的小姑娘。”“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能恨——”“你甜蜜的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处境跟帝王对调。”齐虹顺口念着莎士比亚的两句诗,他确是真心的。可是江玫听来,觉得他对那两句诗的情感,更多于对自己。她并没有多计较,只说 是真有些冷,柔顺地在他手臂中,靠得更紧一些。江玫的温柔的衰弱的母亲不大喜欢齐虹。江玫问她:“他怎么不好?他哪里不好?”母亲忧愁地微笑着,说他是聪明极了,也称得起漂亮,但做为一个人,他似乎少些什么,究竟少些什么,母亲也说不出。在江玫充满爱情的心灵里,本来有着一个奇怪的空隙,这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女孩子所不会感到的。而在江玫,这空隙是那样尖锐,那样明显,使她在夜里痛苦得睡不着。她想马上看见他,听他不断地诉说他的爱情。但那空隙,是无论怎样的诉说也填不满的吧。母亲的话更增加了江玫心上的阴影。更何况还有萧素。红五月里,真是热闹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会。五月五日,是诗歌朗诵会。最后一个朗诵节目是艾青的《火把》。江玫担任其中的唐尼。她本来是再也不肯去朗诵诗的,她正好是属于一听朗诵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人。萧素只问了她两句话:“喜欢这首诗不?”“喜欢。”“愿意多有一些人知道它不?”“愿意。”“那好了。你去念吧。”江玫拂不过她,最后还是站到台上来了。她听到自己清越的声音飘在黑压压的人群上,又落在他们心里。她觉得自己就是举着火把游行的唐尼,感觉到了一种完全新的东西、陌生的东西。而萧素正像是指导着唐尼的李茵。她愈念愈激动,脸上泛着红晕。她觉得自己在和上千的人共同呼吸,自己的情感和上千的人一同起落。“黑夜从这里逃遁了,哭泣在遥远的荒原”。那雄壮的齐诵好像是一种无穷的力量,推着她,江玫想要奔跑,奔跑——。回到房间里,她对萧素说:“我今天忽然懂得了大伙儿在一起的意思,那就是大家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希望,爱同样的东西,也恨同样的东西。”萧素直看着她,问道:“你和齐虹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期望么?”江玫很怪萧素这时提到齐虹,打断了她那些体会,她那双会笑的眼睛严肃起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和齐虹,照我看,有很多地方,是永远也不会一致的。”萧素也严肃地说:“本来是不会一致。小鸟儿,你是一个好女孩子,虽然天地窄小,却纯洁善良。齐虹憎恨人,他认为无论什么人彼此都是互相利用。他有的是疯狂的占有的爱,事实上他爱的还是自己。我和他已经同学四年——”“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我爱他!我告诉你我爱他!”江玫早忘了她和齐虹之间的分歧,觉得有一团火在胸中烧,她斩钉截铁地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到走廊里去了。“回来! 回来。”第一声是严厉的,第二声是温柔的。萧素打开房门,看见她站在走廊里,眼睛像星星般亮。“你这礼拜天回家吗? 有点事要你做。”江玫是从不拒绝萧素的任何要求的。她隐约觉得萧素正在为一个伟大的事业做着工作,萧素的生活是和千百万人联系在一起的,非常炽热,似乎连石头也能温暖。她望着萧素,慢慢走了回来。“什么事? 交给我办好了。”“你不回家么?”“原来想回去看看。听说面粉已经涨到三百万一袋了。前几天《大公报》登了几首小诗,有一点稿费,想去送给母亲。”江玫一下子觉得疲倦得要命,坐在椅子上。萧素本来想说:“不食人间烟火的江玫也知道关心物价了。”又一想,就没有说。只说:“这里有几篇壁报稿子,礼拜一要出,你来把它们修改一遍,文字上弄通顺些,抄写清楚。我明天进城,可以把钱送给伯母。”她把稿子递给江玫,关心地看着她,说:“过两天,咱们还要好好谈一谈。”礼拜天,江玫吃过早饭就坐在桌旁看那些稿子。为什么这些短短的文字并不怎么通顺的文章这样有说服力? 要反饥饿,像钟声一样在江玫耳边敲着。参加新诗朗诵会的兴奋心情又升起来了。《火把》中的唐尼的形象仿佛正站在窗帘上。有人敲门。“江玫!”是齐虹的声音。江玫转过头去,正是齐虹站在门口,一脸温柔的笑意,在看着江玫。“哦! 你来了!”“昨天晚上到你家里去了,伯母说你没有回来。我连家也没有回,就回学校来了。”他走上来握住江玫的手。一提起齐虹的家,江玫眼前就浮现出富丽堂皇的大厅,老银行家在数着银元,叮叮当当响,这和江玫手上的那些文章很不调合。甚至齐虹,这温文尔雅的齐虹,也和它们很不调合,但江玫看见他,还是很高兴的。“在干什么?要出壁报么? 听说你还朗诵诗?你怎么?也参加运动了? 我的女诗人!”江玫不太喜欢他那说话的语气,颔首要他坐下。“我是来找你出去玩的。你看天气多么好! 转眼就是夏天了。我来接你到‘绝域’去做春季大扫除。”“绝域”是他们两个都喜欢的一个童话《潘彼得》中的神仙领域。他们的爱情就建筑在这些并不存在的童话,终究要萎谢的花朵,要散的云,会缺的月上面。“今天不行呀,齐虹。”江玫抱歉地说。抽回了自己的手,理了理放在桌上的稿子:“萧素要我——”“萧素! 又是萧素! 你怎么这么听她的话!”齐虹不耐烦地说。“她的话对么!”“可是你知道我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去听那新生的小蝉的叫唤,去看那新长出来的小小的荷叶——我想要怎样,就要做到!”齐虹脸上温柔的笑意不见了,好像江玫是他的一本书,或者一件仪器。江玫惊诧地望着他。“也许,你还会去参加游行吧! 你真傻透了! 就知道一个萧素!”愤怒的阴云使他的脸变得很凶恶。但他马上又换上一副温和的腔调:“跟我去吧,我的小姑娘。”江玫咬着自己的嘴唇,几呼咬出血来。门外有人叫,“小鸟儿! 江玫! 快来看看这幅漫画,合适不合适。”江玫想要出去。齐虹却站在桌前不放她走。江玫绕到桌子这边,齐虹也绕了过来,照旧拦住她。江玫又急又气,怎么推他也推不动。不一会儿,江玫的头发散乱,那红豆发夹落在地下,马上就被齐虹那穿着两色镶皮鞋的脚踩碎了,满地散着黑白两色的小珠。江玫觉得自己整个的灵魂正像那个发夹一样给压碎了。她再没有一点力气,屈辱地伏在桌上哭起来。齐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哭泣。他捡起那两粒红豆,极其体贴地抚着她的肩:“原谅我,原谅我! 我太任性,我只是说不出的要和你在一起,我需要你——”“别哭了,别哭了,我的小姑娘。”齐虹真的着急起来,“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再也不——再也不——”江玫觉得这一切真没意思。她很快就抬起头来,擦干了眼泪。她看出来壁报是编不成了,但她也下定决心不跟他出去。只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好了,好了,不要生气。我来做个盒子把这两粒红豆装起来吧。做个纪念,以后决不会再惹你。咱们该把这两粒红豆藏在哪儿?”以后,这两粒红豆就被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放在耶稣像后面的小洞里了。那小洞是齐虹偶然发现的。江玫睡在床上看见耶稣的像,总觉得他太累,因为他负荷着那么多人世间的痛苦。这一次争吵以后,齐虹和江玫并不是再也不,而是把争吵哭泣,变成了他们爱情中的一部分。他们每次见面总有一阵风波,有时大有时小,但如有一天不见面,不看到听到对方的音容笑貌,在他们却又是受不了的事。他们的爱情正像烟一样,使人不幸,而又断绝不了。江玫一天天的消瘦了,苍白了,母亲望着她忍不住哭。齐虹脸上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气消失了,换上的是提心吊胆的急躁和忧愁,因为他对人生不信任,他对爱情也不信任,他监视着爱情,监视着幸福,监视着江玫——。就在这个时候,江玫也一天天明白了许多事。她知道少数人剥削多数人的制度该被打倒。她那善良的少女的心,希望大家都过好的生活。而且物价的飞涨正影响着江玫那平静温暖的小天地。母亲存着一些积蓄的那家银行忽然关了门。江玫和母亲一下子变成舅舅的负担了。江玫是决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的。她渴望着新的生活,新的社会秩序。在她心里,已经成为一盏导向幸福自由的灯,灯光虽还模糊,但毕竟是看得见的了。也就在这时候,江玫的母亲原有的贫血症愈来愈严重,医生说必须加紧治疗,每天注射肝精针,再拖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这一笔医药费用筹办起来谈何容易! 舅舅已经是自顾不暇了,难道还去麻烦他? 本来和齐虹一提也可以,但是江玫决不愿求他。江玫只自己发愁,夜里直睡不着觉。萧素很快就看出来江玫有心事。一盘问,江玫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她。“那可不能拖下去。”萧素立刻说,她那白白的脸上的神色总是那样果断。“我输血给她! 小鸟儿,你看,我这样胖!”她含笑弯起了手臂。江玫感动地抱住了她:“不行,萧素。你和我的血型一样,和母亲不一样,不能输血。”“那怎么办? 我们总得想办法去筹一笔款子——。”第三天晚上,萧素兴高采烈地冲进房间。一进来就喊:“江玫! 快看!”江玫吃惊地看她,她大笑着,扬起了一叠钞票。“素! 哪里来的?你怎么这样有本事!”江玫也笑了,笑得那样放心。这种笑,是齐虹极想要听而听不到的。“你别管,明天快拿去给伯母治病吧。”萧素眨眨眼睛,故作神秘的说。“非要知道不可! 不然我不安心!”“别说了。我要睡觉了。”萧素笑过了,一下子显得很疲倦。她脱去了朴素的蓝外套,只穿着短袖花布旗袍,坐在床边上。江玫上下打量她,忽然看见她的臂弯里贴着一块橡皮膏。江玫过去拉起她的手,看看橡皮膏,又看看她的脸。“有什么好打量的!”萧素微笑着抽回了手,盖上了被。“你——抽了血?”萧素满不在乎地说:“我卖了血。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几个伙伴。”人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伤透了心,破坏了友谊。人也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就因为手臂上的一点针孔,建立了死生不渝的感情。江玫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一下子跪在床边,用两只手遮住了脸。礼拜六,江玫一定要萧素自己送钱去给母亲。萧素答应了和江玫一道回家,江玫也答应了萧素不告诉母亲钱的来源。两人欢欢喜喜回家去了。到了家,江玫才发现母亲已经病倒在床,这几天饭都是舅母那边送过来的。她站在衰老病弱的母亲床边,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萧素也拿出了手绢。但她不只是看见这一位母亲躺在床上,她还看见千百万个母亲形销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压倒在地下。这一晚,两人自己做了面,端在母亲床边一同吃了。母亲因为高兴,精神也好了起来。她吃过了面,笑着说:“我真是病得老了,今天你舅母来,问我有火没有,我听成有狗没有,直告诉她从前咱们养了一只狗,名叫斐斐。——”萧素和江玫听了笑得不得了。江玫正笑着,想起了齐虹。她想:这种生活和感情是齐虹永远不会懂的。她也没有一点告诉给他的欲望。六月,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运动达到了高潮。江玫比以前更关心当前的政治局势。她感到美国正在筹谋着什么坏主意。很明显,扶植压迫中国人民八年之久的日本,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上都会引起抑制不住的愤怒。有一天,萧素和江玫坐在窗前,读着当时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在报上发表的声明,一面读一面生气。声明中说:“如使日人成为饥饿不安之人民,则日人亦将续为和平之威胁,此种情形适为主义所需。如吾人诚意为一般之利益计,必须消灭鼓励主义之因素。”这很可以看清楚美国的目的究竟何在了。读完报纸,江玫愤愤地说:“要不要主义,是我们自己的事!”萧素微笑道:“你知道主义是什么?”江玫坦率地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那时生活总不会比现在坏。那时的人,都像你一样——”萧素又笑道:“现在哪里不够好?你吃着大米饭,穿的花布旗袍,还坏么?”江玫倚在萧素身上,一面想,一面说:“这个人吃人的社会,不只在物质上,它也在精神上。”出了一会儿神,又说:“萧素,要知道。我是多么寂寞呵。”萧素抚着她的肩,说:“人生的道路,本来不是平坦的。要和坏人斗争,也要和自己斗争——。”以后江玫在最困难的时候,总会想起这几句话。六月九日,北京学生举行反美扶日大游行,江玫也参加了。那天早上,窗外还黑得像老鸦的翅膀,江玫就起来收拾医药包,她是救护队的。她看着萧素空了一夜的床,又看看救护包上的红十字,心想萧素这一夜不知忙得怎么样了,也许今天就会用这包里的绷带纱布来救护她吧。不知为什么,江玫特别为萧素和几个社团里的同学担心,江玫摸摸碘酒和红药水的药瓶,心中又兴奋,又不安。“小鸟儿快走呀!”同学们在门外叫起来了。她们跑到操场上。夏天的太阳刚在东柳村那边村庄的屋顶上射出一片红光。萧素正在人丛里,她分明是一夜没有睡,胖胖的面庞有些苍白,但精神还是那样好。她看见江玫和同学们跑来,脸上闪过一个嘉许的微笑:“江玫!”“萧素!”江玫悄悄地塞给她一个个大苹果,那是齐虹昨天送来的。对于齐虹不断向西楼运来的各式各样的礼物,江玫只偶而接受一点水果和糖食。长长的队伍出发了,举着各种标语,沉默地走在郊外的大道上。愈走天愈亮,愈走路愈分明,一个男同学问江玫:“药包重吗? 我代你拿。”江玫微笑,说:“一个兵士的枪,能让人家代他背着吗?”那男同学也微笑,看着她穿着白衬衫蓝长裤红背心的雄赳赳的样子,问:“你永远都要做一个兵?”江玫严肃地睁大眼睛,略想了一想,她回答:“是的,永远。”队伍七点钟就到了西直门,可是城门关了,进不去。人群中有的喊着:“不开城门,决不回校!”有的喊着:“大家冲呵,冲进去!”一时群情激昂,人声嘈杂,那些标语牌子忽高忽低地起伏着。萧素在队伍里跑来跑去叫着:“别嚷!别乱! 已经去交涉了。”江玫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个手执拂尘的仙女,用拂尘一指,城门马上便开——自己这样想想,又觉得好笑,还是等萧素他们交涉,萧素比仙女有用得多。果然,到九点钟时,城门开了。队伍涌进城去,正遇到城里几个大学的同学拥在门前迎接他们。“同学们,你好!”“兄弟们,你好!”热情的呼声,此起彼落,江玫觉得泪水已冲到了眼睛里,她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游行开始了,大家一步步的走着,一声声的喊着。“反对美国扶植日本!”“要自由!”“要独立!”口号像炸弹一样在空中炸了开来,路旁的有些军警脸上带了惊慌的神色。江玫几乎来不及想喊了些什么,只觉得每一步路每一声喊都使大家更接近光明——队伍走过了西四、西单、,绕南池子到北京大学的广场。走过的时候,江玫望着那宏伟的建筑,心里升起一种怜悯而又惭愧的心情。在不肖的子孙手里,蒙受了多少耻辱。江玫觉得那剥落的红墙也在盼望着: 新的社会快点来,让中华民族站起来,让也站起来!在广场举行了群众大会,有几个教授讲演。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别的原因,江玫觉得思想很不集中,那种兴奋和激动已经过去了。她惦记着那黄昏笼罩了的初夏的校园,惦记着自己住的西楼,说得更确切些,她是惦记着那在西楼窗下徘徊的那个青年人。天知道他会急成什么样子,会发多么大的脾气,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她把肩上挎的药包紧了一紧,感觉到一阵头昏。萧素走过来了,低声问:“你不舒服吗?”“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江玫连忙振起了精神。自己暗暗责骂自己,在这样的场合,偏会想到他!大队回到学校时,灯光已经缀满校园。江玫回到房间里,两腿再也抬不起来,像是绑上了两块大石头。这时有人敲门,江玫心中一紧,感到一场风暴就要发生了,她靠在床栏杆上,默默地啜着热水。门开了,进来的是老赵。他的眉头皱得打了结,手里拿着一个破碎的糖盒子,往桌上一放说:“哎哟江小姐! 可真不得了啦!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过脾气这么火暴的人!你们这位齐先生别是用公鸡血喂大的吧?他要死了,准得下冰冻地狱把人镇凉了才行,要不然连阎王殿都给烧啦!”“什么‘你们齐先生’? 别这么说。他怎么了?你快说呀。”江玫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今儿个下午他来找您,我说江小姐游行去了。他一听,就把他带来的这盒糖扔到大门外台阶上了,像是扔球似的! 盒子破了,糖都滚了出来,我看这盒糖呀,值一袋面的钱,心里怪舍不得。我说,‘齐先生,江小姐不在,你给东西留下得了,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呀?’他一听更急了,一张脸煞红煞白,抄起门房的一个茶杯就摔在玻璃窗上,哗啦! 你瞧这满地的玻璃碴子,我看他是有点儿疯病! 摔完了拔腿就走,还扔在台阶上三百万的票子,那是让我们修玻璃窗买茶杯,你说是不是?”“别说了。”江玫无力地挥手。“就补块玻璃买个茶杯吧。”“这糖,我看怪可惜了的,给您捡了来了。”“你带回家去,那不是我的,我不要。”这时萧素已经进来了,把这一段话都听了去。她一回来就洗脸洗脚,都收拾好了就伏在桌上写什么。而江玫还靠在床栏杆上,一动也不动。萧素停下笔来:“你干什么?小鸟儿?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看出来了没有? 齐虹的灵魂深处是自私、残暴和野蛮,干吗要折磨自己? 结束了吧,你那爱情! 真的到我们中间来,我们都欢迎你,爱你——”萧素走过来,用两臂围着江玫的肩。“可是,齐虹——”江玫没有明白萧素在说什么。“什么齐虹! 忘掉他!”萧素几乎是生气地喊了起来,“你是个好孩子,好心肠,又聪明能干,可是这爱情会毒死你! 忘掉他!答应我! 小鸟儿。”江玫还没有想到要忘掉齐虹。他不知怎么就闯入了她的生命,她也永不会知道该如何把他赶出去。她迟钝地说:“忘掉他——忘掉他——我死了,就自然会忘掉。”萧素真生她的气:“怎么这样说话! 好好儿要说到死! 我可想活呢,而且要活得有价值!”她说着,颜色有些凄然。“怎么了?素姐!”细心而体贴的江玫一眼就看出有些什么不平常的事。对萧素的关心一下子把她自己的痛苦冲了开去。萧素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说:“危险得很。小鸟儿。我离开你以后,你还是要走我们的路,是不是? 千万不要跟着齐虹走,他真会毁了你的。”“离开我!”江玫一把抱住了萧素。“离开我! 为什么! 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毕业了呀,家里要我回湖南去教书。”萧素似真似假地回答。她是湖南人,父亲是个中学教员。“毕业?”“是毕业呀。”可是萧素并没有能毕业,当然也没有回湖南去教书。她去参加毕业考试的最后一项科目,就没有回来。同学们跑来告诉江玫时,江玫正在为《英国小说选》这一门课写读书报告,读的书是英国女作家艾米莱·勃朗特的《咆哮山庄》。江玫和齐虹常常谈论这本书。齐虹对这本书有那么多精辟的见解,了解得那样透彻,他真该是最懂得人生最热爱人生的,但是竟不然——萧素被捕的消息一下子就把江玫从《咆哮山庄》里拉出来了。江玫跳起来夺门而出,不顾那精心写作的读书报告撒得满地。好些同学跟她一起跑出了西楼,一直跑到学校门口,只看见一条笔直的马路,空荡荡的,望不到头。路边的洋槐上发散着淡淡的香气。江玫手扶着一棵洋槐树,连声问:“在哪儿?在哪儿?”一个同学痛心地说:“早装上闷子车,这会子到了警察局了。”江玫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再没有一点力气,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大家都拥上来看她,有的同学过来搀扶她。“你怎么了?”“打起精神来,江玫!”大家嘁嘁喳喳在说着。是谁愤愤的声音特别响: “流血,流泪,逮捕,更叫人睁开了眼睛!”是呀! 江玫心里说:“逮走一个萧素,会让更多的人都长成萧素。”江玫弄不清楚人群怎样就散开了,而自己却靠在齐虹的手臂上,缓缓走着。齐虹对她说:“我们系里那些进步同学嚷嚷着江玫晕倒了,我就明白是为了那萧素的缘故,连忙赶来。”“对了。你们不是一起考高等数学吗? 听说她是在课堂上被抓走的。”江玫这时多么希望谈谈萧素。“是在考试时被抓走的。你看,干那些活动,有什么好下场! 你还要跟着她跑! 我劝你多少次——”“什么! 你说什么!”江玫叫了起来,她那会笑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你! 你真是没有心肝!”她把齐虹扶着她的手臂用力一推,自己向宿舍跑去了。跑得那么快,好像后面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着她。她好容易跑到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在床上,半天喘不过气来。这时齐虹的手又轻轻放在她肩上了。齐虹非常吃惊,他不懂江玫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曲着一膝伏在床前说:“我又惹了你吗?玫! 我不过忌妒着萧素罢了,你太关心她了。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我常常恨她,真的,我觉得就是她在分开咱们俩——”“不是她分开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道路不一样。”江玫抽咽着 说。“什么? 为什么不一样? 我们有些看法不同,我们常常吵架,我的脾气,确实不好。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只知道,没有你就不行。我还没有告诉你,玫,我家里因为近来局势紧张,预备搬到美国去,他们要我也到美国去留学。”“你! 到美国去?”江玫猛然坐了起来。“是的。还有你,玫。我已经和父亲说到了你,虽然你从来都拒绝到我家里去,他们对你都很熟悉。我常给他们看你的相片。”齐虹得意地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小皮夹子,那里面装着江玫的一张照片,是齐虹从她家里偷去的。那是江玫十七岁时照的,一双弯弯的充满了笑意的眼睛,还有那深色的嘴唇微微翘起,像是在和谁赌气。“我对他们说,你是一首最美的诗,一支最美的乐曲——”若说起赞美江玫的话来,那是谁也比不上齐虹的。“不要说了。”江玫辛酸地止住了他。“不管是什么,可不能把你留在你的祖国呵。”“可是你是要和我一块儿去的,玫,你可以接着念大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我们。”“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这是江玫唯一能说的话。心上的重压逼得江玫走投无路。她真怕看萧素留下的那张空床,那白被单刺得她眼睛发痛。没有到礼拜六,她就回家去了。那晚正停电,母亲坐在摇曳的烛光下面缝着什么,在阴影里,她显得那样苍老而且衰弱,江玫心里一阵发痛,无声地唤着:“心爱的母亲,可怜的母亲!”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玫儿!”母亲丢了手中的活计。“妈妈! 萧素被捉走了。”“她被捉走了?”母亲对女儿的好朋友是熟悉的。她也深深爱着那坦率纯朴的姑娘,但她对这个消息竟有些漠然,她好像没有知觉似的沉默着,坐在阴影里。“萧素被捉走了。”江玫又重复了一遍。她眼前仿佛看见一个殷红的圆圆的面孔。“早想得到呵。”母亲喃喃地说。江玫把手中的书包扔到桌上,跑过来抱住母亲的两腿。“您知道?”“我不知道但我想得到。”母亲叹了一口气,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停了一下,才说:“要知道你的父亲,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再没有回来。他从来也没有害过什么肠炎胃炎,只是那些人说他思想有毛病。他脾气倔,不会应酬人,还有些别的什么道理,我不懂,说不明白。他反正没有杀人放火,可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再也看不见他了——”母亲说着,失声痛哭起来。原来父亲并不是死于什么肠炎! 无怪母亲常常说不该有一个人屈死。屈死! 父亲正是屈死的! 江玫几乎要叫出来。她也放声哭了。母亲抚着她的头,眼泪浇湿了她的头发——从父亲死后,江玫只看见母亲无言流泪,还从没有看见她这样激动过。衰弱的母亲,心底埋藏了多少悲痛和仇恨! 江玫觉得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她头上,这眼泪使得她逐渐平静下来了。是的,难道还该要这屈死人的社会么?徬徨挣扎的痛苦离开了她,仿佛有一种大力量支持着她走自己选择的路。她把母亲粗糙的手搁在自己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上,低声唤着:“父亲——我的父亲——”门轻轻开了,烛光把齐虹的修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母亲吃惊地转过头去。江玫知道是齐虹,仍埋着头不作声。齐虹应酬地唤了一声“伯母”,便对江玫说:“你怎么今天回家来了? 我到处找你找不着。”江玫没有理他,抬头告诉母亲:“他要到美国去。”“是要和江玫一块儿去,伯母。”齐虹抢着加了一句。“孩子,你会去吗?”母亲用颤抖的手摸着女儿的头。“您说呢? 妈妈!”江玫抱住母亲的双膝,抬起了满是泪痕的 脸。“我放心你。”“您同意她去了,伯母?”人总是照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理解别人的话,齐虹惊喜万分地走过来。“母亲放心我自己做决定。她知道我不会去。”江玫站起来, 直望着齐虹那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齐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好像他是游过一条大河来到她家似的。可是齐虹自己一点不觉得淋湿了,他只看见江玫满脸泪痕,连忙拿出手帕来给她擦。一面说:“咱们别再闹别扭了,玫,老吵架,有什么意思?”“是下雨了吗?”母亲包起她的活计,“你们商量吧,玫儿,记住你的父亲。”“我不知道下雨了没有。”齐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没有看见江玫的母亲已经走出房去,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江玫。江玫呆呆地瞪着他,让他拭去了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说:“看来竟不能不分手了。我们的爱情还没有能让我们舍弃自己的一生。”“我们一定会过得非常舒适而且快活——为什么提到舍弃,为什么提到分手?”齐虹狂热地吻着他最熟悉的那有着粉红色指甲的小手。“那你留下来!”江玫还是呆呆地看着他。“我留下来? 我的小姑娘,要我跟着你满街贴标语,到处去游行么? 我们是特殊的人,难道要我丢了我的物理音乐;我的生活方式,跟着什么群众瞎跑一气,扔开智慧,去找愚蠢! 傻心眼的小姑娘,你还根本不懂生活,你再长大一点,就不会这样天真了。”“傻心眼?人总还是傻点好!”“你一定得跟我走!”“跟你走,什么都扔了。扔开我的祖国,我的道路,扔开我的母亲,还扔开我的父亲!”江玫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说到父亲两字,她的声音猛然大起来,自己也吃了一惊。“可是你有我。玫!”齐虹用责备的语气说。他看见江玫眼睛里闪耀着一种亮得奇怪的火光,不觉放松了江玫的手。紧接着一阵遏止不住的渴望和激怒,使他抓住了江玫的肩膀。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的说:“我恨不得杀了你! 把你装在棺材里带走!”江玫回答说:“我宁愿听说你死了,不愿知道你活得不像个 人。”风呼啸着,雨滴急速地落着。疾风骤雨,一阵比一阵紧,忽然哗啦一声响,是什么东西摔碎了。齐虹把江玫搂在胸前,借着闪电的惨白的光辉,看见窗外阶上的夹竹桃被风刮倒在阶下。江玫心里又是一阵疼痛,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样,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样,永远不能再重新完整起来。永远不能再重新开在枝头。这种爱情,就像碎玻璃一样割着人。齐虹和江玫,虽然都把话说得那样决绝,却还是形影相随。花池畔,树林中,不断地增添着他们新的足迹。他们也还是不断地争吵,流泪。——十月里东北局势紧张,解放军排山倒海地压来,解放了好几个城市。当时提出的方针是:“维持东北,确保华北,肃清华中。”虽然对华北是确保,但华北的“贵人”们还是纷纷南迁,齐虹的家在初秋就全部飞南京转沪赴美了,只有齐虹一个人留在北京。他告诉家里说论文还有点尾巴没写好,拿不到毕业文凭,而实际上,他还在等着江玫回心转意。他根本不相信江玫可能不跟他走。他,齐虹,这样的齐虹,又在发疯地爱着的齐虹! 在那执拗的江玫面前,他不只一次想,若真能把她包扎起来带走该有多好! 他脸上的神色愈来愈焦愁,紧张,眼神透露着一种凶恶。这些都常在黑夜里震荡着江玫的梦。江玫的梦现在已不是那种透明的、颜色非常鲜亮的少女的梦了。局势的变化,萧素的被捕,齐虹的爱,以及她自己的复杂的感情,使她多懂了许多事。在抗议“七五”事件(东北来的青年学生)的游行里,她已经不再当救护队,而打着“反剿民,要活命,要请愿”的大标语走在队伍的前列了。她领头喊着“为死者申冤,为生者请命”的口号,她奇怪自己的声音竟会这样响。她想到,在死者里面有她的父亲,在生者里面有母亲、萧素和她自己。她渴望着把青春贡献给为了整个人类解放的事业,她渴望着生活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动。后来据萧素说,(萧素在解放后出狱,在广播电台做播音员,向全世界广播北京的声音。)那时的地下组织原打算发展江玫参加地下青年联盟的,只是她和齐虹的感情,让人闹不清她究竟爱什么,憎恶什么,就搁下来了。江玫听说这话,只轻轻叹了口气。一九四八年冬天,北京已经到了解放前夕。城里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家家挂红灯,迎接。”最沉得住气的官员们、大亨们都纷纷逃走了。齐虹家里几乎是一天一封电报催他走,并且代他订了飞机座位。那时江玫的中心工作是和同学们一起讨论怎样应“变”,宣传护校。她为即将到来的解放,感到兴奋,好像等待着一件期待已久的亲人的礼物,满怀着感情,幻想解放后的日子。而同时,她和齐虹那注定了的无可挽回的分别啮咬着她的心。她觉得自己的心一面在开着花,同时又在萎缩。一天,齐虹进城去了,直到晚上还没有露面。江玫坐在图书馆里,一页书也没有看,进来一个人她就抬头,可是直到电灯开了,齐虹还是不见。她忽然想,很可能他已经走了。走了,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江玫一定还要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齐虹! 齐虹!”江玫几乎要叫出来,叫得全图书馆都听见。她连忙紧咬着嘴唇,快步走出了图书馆。那是那一年冬天的第一个下雪天。路上的雪还没有上冻,灯光照在雪花上,闪闪刺人的眼。江玫一直向北楼走去,她想看一看那正对着一棵白杨树梢的窗子,有没有灯光。那个房间她从没有去过,可是那窗口她却十分熟悉。齐虹常对她讲窗口的白杨树叶的沙沙声怎样伴着他度过多少不眠的夜。透过飞舞着的迷乱的雪花,她一下子就找到那棵白杨树,而那白杨树梢的窗口,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江玫的心沉了下去。她两腿发软,站在北楼前,一动也不动。也许他从城里回来太累,已经去睡了?也许他还没有回来?江玫快步走进了北楼,走到齐虹的房间,她敲门又推门,门是锁着的。“难道再见不着他了! 真见不着他了!”江玫走出北楼,心里在大声哭泣。她完全没有看见新诗社的一个同学从她身边走过,也没有听见人家在唤着“小鸟儿”。好容易走到西楼,江玫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再上楼,一眼看见自己房间里有灯光。那房间,自从萧素被抓去以后,是那样空,那样冷,晚上进去总是黑洞洞的。这时竟点着灯,这灯光温暖了江玫,她三步两步跑上去,在门外就叫着:“虹!”果然是齐虹在房间里等她,满脸的焦急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一看见江玫,连忙迎上来握着她的手,疲倦地,也多少有些安心地说:“你到底回来了!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江玫没有回答。她怕自己会把刚才那一番焦急向他倾吐,会让他明白她多么离不开他。而他却就要走了,永远地走了。“明天一早的飞机,今晚就要去机场。”齐虹焦躁地说。“一切都已经定了,怎么样? 咱们就得分别么?”“分别?——永远不能再见你——”江玫看着那耶稣受难的像,她仿佛看见那像后的两粒红豆。“完全可以不分别,永不分别!玫!只要你说一声同我一道走,我的小姑娘。”“不行。”“不行! 你就不能为我牺牲一点! 你说过只愿意跟我在一 起!”“你自己呢?”江玫的目光这样说。“我么! 我走的路是对的。我绝不能忍受看见我爱的人去过那种什么‘人民’的生活!你该跟着我!你知道么! 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 玫!你听我说!”“不行。”“真的不行么?你就像看见一个临死的人而不肯去救他一样,可他一死去就再也不会活转来了。再也不会活了! 走开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你会后悔的,玫!我的玫!”他摇着江玫的肩,摇得她骨头直响。“我不后悔。”齐虹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亮得奇怪的火光。他叹了一口气,“好,那么,送我下楼吧。”江玫温柔地代他系好围巾,拉好了大衣领子,一言不发,送他下楼。纷飞的雪花在无边的夜里飘荡,夜,是那样静,那样静。他们一出楼门,马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从车里跳出一个魁梧的司机。齐虹对司机摇摇手,把江玫领到路灯下,看着她,摇头,说:“我原来预备抢你走的。你知道么?你看,我预备了车。飞机票也买好了。不过,我看了出来,那样做,你会恨我一辈子。你会 的,不是么?”他拿出一张飞机票,也许他还希望江玫会忽然同意 跟他走,迟疑了一下,然后把它撕成几半。碎纸片混在飞舞的雪 花中,不见了。“再见! 我的玫。我的女诗人! 我的女革命家!”他最后几句话,语气非常尖刻。江玫看见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他的眼睛红肿,嘴唇出血,脸上充满了烦躁和不安。江玫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脸上那种漠不关心,什么都没看见的神气。江玫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头。她心里想:“我要撑过这一分钟,无论如何要撑过这一分钟。”她觉得齐虹冰凉的嘴唇落在她的额上,然后汽车响了起来。周围只剩了一片白,天旋地转的白,淹没了一切的白——她最后对齐虹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后悔。”江玫果然没有后悔。那时称她革命家是一种讽刺,这时她已经真的成长为一个好的党的工作者了。解放后又渐渐健康起来的母亲骄傲地对人说:“她父亲有这样一个女儿,死得也不算冤了。”雪还在下着。江玫手里握着的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江玫! 小鸟儿!”老赵在外面喊着。“有多少人来看你啦!史书记,老马,郑先生,王同志,还有小耗子——”一阵笑语声打断了老赵不伦不类的通报。江玫刚流过泪的眼睛早已又充满了笑意。她把红豆和盒子放在一旁,从床边站了起来。

【赏析】

一个文学作品如果能引起读者不止看一遍的兴趣,那就可以说是个很不错的作品;如果经历过几十年时间,还能吸引住读者,那就属于优秀作品之列了。中国当代文学在发表于1979年 之前的那三十年的作品中,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到今天还能称得上好作品的不多。其最重要原因自然是当时过于强调文学直接为政治服务,大部分作品都成为配合当时某种政策的宣传工具,经过历史检验当时许多政策有所失误,热心演绎这些政策的作品自然也随之黯然失色。然而,其中也还有一些作品着重于表现人,表现人在特定环境中的思想感情变化,这些作品今天仍具有认识的、审美的价值。在历史大变动时期,人的命运很难不受到社会变动的影响,但是这些作品越过了对于具体政策的臧否是非,而深入揭示了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某些人的悲欢离合的命运和喜怒哀乐的情绪反应,因而不论今天对于那些具体政策如何评价,而它们作为写人的艺术品,得以留存。

女作家宗璞的《红豆》就属于这一类作品中的佼佼者。本书的编选者独独取宗璞这一篇,我想是有深意的。宗璞在最近十年创作颇丰,而且几乎篇篇都引起反响。她写作态度严谨,不但每篇作品都内容坚实,有新的创意,而且在艺术方法上她又不拘一格地不断进行新的探索。而且,她的各种探索都很成功。她的探索都是根据她所要表达的内容寻求相应的叙述方法和表现形式,这些作品内容与形式相契合,让人感到恰到好处。这大概与她的专业是研究外国文学有关。由于她对于西方十九世纪以来迭起的各种新的艺术方法研究有素,因而她运用起来显得融会贯通、全无生硬之感。本书编者没有选取她新时期以来的作品而选中这篇,我想这不仅在于《红豆》是属于为数不多的经历了时间考验而得以留存的作品,更重要的还在于在这篇小说已经显示出了她后来的作品中所表现的最主要的特点,那就是她不追求时尚,具有独立的艺术见解。她在取材方面,始终在她所熟悉的知识分子范围内进行选取。甚至可以说,她所选取的人物很少出于燕园之外。《红豆》的女主人公出身燕园,参加革命离去,但后来又回到燕园。她获奖的短篇小说《弦上的梦》、获奖的中篇小说《三生石》,乃至前两年刚问世的长篇《南渡记》,其主人公都属于燕园中的人物。看起来她取材范围似乎比较狭窄,然而她在题材处理上却未陷于单一。这还不仅在于她选择了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更重要的在于她很重视社会变迁在人物身上的投影和所带给他们的生活变化。她的作品无论是短篇还是长篇,都是将人物放在他(她)所处身的那个时代背景进行表现。不仅从《红豆》、《弦上的梦》到《南渡记》这类以写实手法为主的作品如此,即使是采用意识流、超现实主义手法的小说 《我是谁?》、《蜗居》、《泥沼中的头颅》也莫不如此。她在写作上始终坚持不作政治的传声筒,1956年发表的这篇《红豆》就是以“没有突出无产阶级立场、宣扬小资产阶级情调”遭到批判,但是,当有些作家提倡摆脱时空背景探索某种永恒的人性、甚至热衷表现人的某些原始本能的时候,她也仍然将她的人物放置于具体的社会背景之中来进行表现。——说实在的,在现代中国,有谁的生活,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生活能避免政治变化的影响的呢?!宗璞始终按照自己对生活对艺术的理解进行写作。

从《红豆》的取材,就可见到宗璞的这种独立不羁的精神。这篇小说写的是两个政治观点不同世界观相悖的知识分子之间的爱情悲剧。在五十年代,爱情题材所被允许的范围仅限止于描写工农劳苦大众反封建包办婚姻,知识分子谈恋爱本身就被指责为“资产阶级不健康情调”,哪个人敢以知识分子的爱情为题材? 当时为数极少的几篇写知识分子爱情的小说都被姚文元之流打成了毒草。更何况宗璞写的又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单纯,最后走上革命道路的女大学生和一个既自私又刚愎自用,而且对于当时风起云涌的持仇恨态度的大少爷之间的一段感情纠葛?这又涉及到了女主人公的阶级立场问题,自然更该罪加一等。而在艺术处理上,《红豆》也已表现出宗璞所独具的风格。在当时小说写作盛行说故事的年代,宗璞已倾向于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对于人物的内心活动,她也不是简单地予以表面呈现,而是细致地分辨隐藏其间的种种不同性质的错综复杂的冲突。在《红豆》的男女主人公的悲剧中,她所表现的并不限于呈示表面的不同政治观点之间的冲突,而是更为深入地去揭示两人之间性格的冲突。这篇小说既让人感到这一悲剧是属于那个特定的时代的,然而,人们又会觉得,并不全是。因为,通过他们两人之间反反复复的争执,从他们的眼泪与欢笑中,人们不禁怀疑,即使他们之间不存在政治观点的分歧,他们之间的爱情能长此继续下去吗?女主人公会不会接受男主人公那种以自我为中心、强制别人无条件服从自己、为自己作出牺牲的爱情?尽管他既聪明,也称得起漂亮,而且也确实以自己的方式深爱着女主人公。显然,那是不可能的。从女人公的母亲第一次见到男主人公所得到的印象:觉得他少了一些什么、不喜欢他; 从男女主人公第一次争吵、男主人公踏碎了女主人公镶着两粒红豆的发夹这两个细节,作者都做出了这场爱情注定要夭折的暗示。做母亲的对儿女之事的直觉往往是最敏锐而准确的,他身上缺少的是健康的人性。他与女主人公之间的冲突也是一种人性上的冲突,是疯狂而冷酷的占有欲望与无私奉献的爱心的冲突。这种冲突就超越了不同政治观点之间的矛盾从而成为一场人性冲突的悲剧。也许今天有读者认为女主人公的感情方式带有古典色彩,但读来仍令人为之动容。

这是一场令人心碎的爱情,但宗璞写得极为节制,即使表现男主人公那种仇恨一切的心理,她也不推向极端。含蓄,加上文字的细致与纯净,也是《红豆》及她后来作品的特色之一。